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
战场之上,成百上千个这样的铁疙瘩被扔进建奴的军阵。
爆炸声此起彼伏,飞溅的滚烫铁片如同死神的镰刀,疯狂收割着血肉之躯!
“至于引线,”朱由检的声音将他们从血腥的幻想中拉回,“火油麻绳,受潮便会失效,点燃也慢。”
“此事,朕已有新法,回头一并给你们图纸。”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码放整齐,用油纸包裹得一丝不苟的一包包圆形物上。
“这是……”
范景文连忙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邀功的兴奋。
“回陛下,这正是您之前所说的颗粒火药!”
“臣等已按火炮单次所需用量,分包做成对应炮管的尺寸,可直接装填!”
“如此,既可避免装填时误操作,又能极大提升装填之效率!”
“举一反三,你们做得很好。”
朱由检这一次,是真的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他看向范景文和毕懋康,以及那几位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站不稳的老工匠。
“赏!”
一个字,掷地有声。
“所有参与新式军器研发的工匠,各赏,三个月俸禄!”
“几位工匠主事,各赏白银二十两!”
话音刚落,那几位一直侍立在后,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老工匠,再也抑制不住。
他们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砰!砰!砰!”
那是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青砖,最实在的碰撞声。
声音哽咽,话不成句。
“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隆恩啊!”
三个月的俸禄!
二十两的赏银!
这对那些朝堂大员来说,或许只是几顿饭钱。
但对他们这些终日与炉火粉尘为伴,拿着微薄到几乎无法养家糊口的薪俸,被层层克扣的匠人来说,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恩赐!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匠人们。
那一张张被烟火熏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最纯粹,最原始的感激。
他没有让他们起身。
而是转过头,目光落在工部尚书范景文的身上。
“范爱卿。”
“臣在。”
“你觉得,工匠对我大明朝,重要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兀,范景文愣了一下,完全摸不透皇帝的用意。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恭敬回答:
“回陛下,至关重要。”
“无论是营造宫室,修造水利,还是如今日这般,制造神兵利器,都离不开工匠之功。”
“尤其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许多关键器物的母模,非他们数十年积累的精湛手艺不可制成。”
“臣认为,在这些工作中,工匠当居首功。”
“说得好。”
朱由“检点点头,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
“那你再告诉朕,为何工匠会不足?”
范景文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回答:“回陛下……工匠之籍,乃是贱籍,多为家族世代传承。”
“寻常农户,若非万不得已,大多……大多不愿为匠。”
“是啊。”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和一丝深沉的悲哀。
“为何他们这些为国朝立下大功的人,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贱籍?”
他没有等范景文回答,便自问自答。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响彻整个工坊!
“因为朝廷克扣他们的饷钱!”
“因为各级官吏将他们视作猪狗,肆意欺压!”
“因为在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眼里,他们就是一群会喘气的工具!”
“你们,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
“为我大明制造火器的工匠有功,那些修筑河堤的,纺织丝绸的,烧制瓷器的,难道就没有功劳吗?”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利剑,扫过噤若寒蝉的官员,最终落在那几个依旧跪在地上,因他这番话而浑身剧颤的老工匠身上。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郑重,无比清晰。
“朕,想去掉匠户制度!”
轰!!!
此言一出,比刚才那万人敌的爆炸声,还要响亮百倍千倍!
它直接在范景文和孙承宗的脑海里,炸开了一个天大的窟窿!
两人脸色剧变,血色瞬间褪尽,几乎是同时向前一步,魂飞魄散。
“陛下!”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
“无论是做工匠,还是去种田!”
“无论是投笔从戎,还是十年寒窗!”
“只要是为国效力,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朕的子民,应该有资格,去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朱由检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范景文和孙承宗的心头。
废除匠籍?
这……这是要动摇大明立国近三百年的国本!
这是祖宗之法啊!
“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急声进言,声音都在发颤。
然而,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工匠,在最初的震惊与呆滞之后,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匠户制度!
这个如同烙印,如同枷锁一般,锁了他们祖祖辈辈,锁了数百年宿命的制度!
这位年轻的皇帝,竟然说……
要去掉它?
他们可以不再是贱籍?
他们的子孙,也可以去读书,去考功名,去当官,去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激动,混杂着数百年的委屈与心酸,从他们心底最深处,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陛下……圣明!”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工匠,涕泪横流,他甚至忘了呼喊万岁,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砰!”
“陛下……圣明啊!”
“砰!砰!”
其余的工匠也反应过来,一个个热血冲顶,拼命地磕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那滔天的,几乎要将他们撕碎的情绪。
他们磕的,早已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们磕的,是那个愿意把他们当“人”看的知己!
是那个要为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匠人,挣脱宿命枷锁的恩主!
看着两位尚书那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朱由检也压下了心中另一个更激进的想法。
他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他对着范景文和孙承宗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
“朕今日,只是先说说这个想法。”
他的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路,要一步一步走。”
朱由检转过身,不再看那两位失魂落魄的尚书。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听着身后那一声声发自肺腑,朴实而又震耳欲聋的叩首与山呼。
他知道。
用不了多久。
今天在这里说的话,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出这座工坊,飞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传到大明天下,所有匠人的耳中。
一颗种子。
已经用皇权与恩威,深深地,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