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烟火,终究会散。
京城的喧嚣,也渐渐归于沉寂。
繁华落尽,日子还是要继续。
乾清宫的西暖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肃穆。
那副巨大的辽东舆图依旧挂在墙上,沉默的凶兽般,无声地诉说着北方的风雪与杀机。
朱由检站在舆图前,却没有看它。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御案上的一本账册上。
户部刚刚呈上来的,大明朝崇祯元年的第一份财政简报。
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眼睛里。
空。
国库又要见空。
阉党抄来的银子看似不少。
但对于整个庞大帝国的运转来说,不过是暂时止渴。
北方的边军等着粮饷。
南方的水患等着赈济。
京营的整顿,新军的编练,军械的打造……
哪一样,不需要拿堆积如山的银子去填?
朱由检烦躁地合上了账册。
他知道,这大明朝不是真的穷。
真正的财富,像冰山一样,藏在水面之下。
藏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大族手中。
藏在那些富可敌国的晋商盐商家里。
藏在那些世代盘踞在地方,吸食民脂民膏的所谓“清流”门第里。
可他现在,动不了。
至少,不能大动。
那场御宴,已经让整个文官集团对他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如临大敌。
此刻再以雷霆手段清算士绅大族,无异于自己捅破天,必然会激起剧烈的反弹,甚至动摇国本。
饭要一口一口吃。
刀要一把一把磨。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钱。
一种不依靠抄家,不依靠与整个士大夫阶层为敌,就能稳定生钱的法子。
西暖阁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暖意融融。
但朱由检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焦灼。
他烦躁地拿起火钳,拨弄着面前那个巨大的鎏金火盆。
啪!
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猛地爆开,溅起一小簇明亮的火星。
就是这一下轻微的爆响。
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朱由检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火盆……木炭……
他的脑子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如电流一般散开!
煤!
这个时代的人,不是不用煤。
西山的大煤窑,日夜不停地开采着。
那些黑色的石头,被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但大多只用于冶炼,烧瓷,或是供给一些大型的工坊。
寻常百姓,甚至宫里,都极少用它来取暖。
无他。
毒!
这个时代的煤炭,开采出来便是直接燃烧,会产生大量的黑烟和刺鼻的气味,使人中毒。
每年冬天,京城内外,都有不少贪图便宜,私自烧煤取暖的贫苦人家中毒甚至死亡。
久而久之,煤,在普通人眼里,便成了不祥之物。
可朱由检知道,这根本不是煤的错!
是用法不对!
只要经过简单的处理,再配上一个合适的炉子,这廉价的“毒石”,就能变成比昂贵的木炭好用百倍的“黑金”!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散了朱由检心中所有的焦躁与阴霾。
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不依赖于任何人,能源源不断为大明创造财富的聚宝盆!
“王承恩!”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战栗与兴奋。
“奴婢在!”
王承恩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传朕旨意,立刻宣工部尚书范景文,来西暖阁见朕!立刻!马上!”
“是!”
王承恩感受到了皇帝语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激动,心脏猛地一跳,不敢耽搁,转身飞奔而去。
朱由检在殿内来回踱步,脑中的思绪飞速运转。
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正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很快,工部尚书范景文便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
元宵节后,他一直处于一种亢奋与不安交织的复杂情绪中。那场御宴,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位年轻天子与以往所有君王都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也彻底臣服于他那源源不断的奇思妙想。
而他,这个工部尚书,似乎被卷入了这场变革的风眼之中。
“臣,工部尚书范景文,叩见陛下!”
“范爱卿,平身。”
朱由检直接打断了他的礼节,一把将他拉到御案前。
“朕问你,西山的煤,一石,值多少钱?”
范景文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立刻回答道:“回陛下,西山官窑所用之煤,由内官监采办,一石约莫一百五十文钱。若是民间私采,恐更为低廉。”
“那银丝碳呢?”朱由检又问。
“银丝碳乃贡品,工艺繁复,百斤好木,方得十斤精碳。一石之价,怕是要在一百两银子之上,且有价无市。哪怕是普通木炭一石的价格也在四百文以上”
朱由检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拿起御案上的狼毫笔,沾了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一边画,一边说。
“范爱卿,朕今日,教你一个点石成金的法子。”
范景文彻底懵了,他看着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说的石头,就是煤。”
朱由检的声音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煤之所以不能替代木炭,一是因为燃烧不充分,二是因为烟大有毒。”
“磨!筛!洗!”
“将煤石磨成粉末,用细筛滤过,再以清水淘洗,去除其中的土石与硫磺。如此,便可去其大半毒性。”
范景文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这个法子,他闻所未闻,简直匪夷所思!
朱由检没有停。
“然,纯煤粉不易成形,且燃烧过快。需以黄泥为引。”
他又写下一行字。
“煤八,泥二。”
“将煤粉与黄泥以此配比,加水混合,搅拌均匀,而后用模具压制成形。”
说到这里,朱由检的笔尖在纸上迅速勾勒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那是一个粗胖的圆柱体,中间还留着十几个贯穿上下的孔洞。
“此物,朕称之为‘蜂窝煤’。”
“制成之后,置于通风处晾干,待其坚硬如石,便可使用。”
“此煤,燃烧时火旺,烟小,无毒。只需在使用时,保持屋内有些许通风即可。”
范景文呆呆地看着纸上那个怪模怪样的“蜂窝煤”,又看了看旁边那几行字,脑子里嗡嗡作响,正在理解这个构想!
如果陛下说的这些都能实现,这是何等的天才构想!
将人人畏之如虎的毒煤,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变成可供日常使用的燃料?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座座金山,正在向他,向大明招手!
“陛下……此法……此法若真能成,实乃……实乃利国利民,不,是活天下万民之大功啊!”
范景文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几乎要跪下去。
“这还没完。”
朱由检笑了笑,又在另一张纸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炉子结构图。
有炉膛,有烟囱,有通风口。
“好马要配好鞍,好煤,自然也要配好炉。”
“此炉构造简单,用寻常泥土或粗铁即可打造,成本低廉。但配合蜂窝煤使用,却能让火势尽在掌握,还能随时烧水热饭。”
范景文彻底失语了。
他看着眼前的两张图纸,看着上面那鬼斧神工般的构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凡人的智慧!
这绝对不是凡人能想出来的东西!
将毒石变为黑金,再造出与之匹配的神炉。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这位年轻的天子,他的脑子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经天纬地之才?
“陛下……神人也!”
范景文双膝一软,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五体投地,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语气,颤声高呼。
他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自诩学究天人。
可今天,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天子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穷尽一生所学,竟是那样的浅薄可笑!
将贱如泥土,人人避之不及的毒石,变成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的黑金。
这已经不是奇思妙想。
这是神迹!
是凭空创造财富,是活天下万民于水火的神迹!
“起来。”
朱由检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从巨大的震撼中强行拉回现实。
“朕要的,不是一个只会磕头的工部尚书。”
朱由检走到他的面前,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却带着一股能将人骨头都点燃的灼热。
“朕要你,立刻,马上,将纸上的东西,变成现实!”
范景文猛地抬头,胸膛中积压的震撼瞬间化为翻涌的热血。
“臣……遵旨!”
“朕给你三天时间。”
朱由检伸出三根手指,每一个指节都透着不容商量的决断。
“三天之内,朕要在西山,看到第一座蜂窝煤厂!”
“厂房不必华丽,能遮风挡雨即可!”
“人手,你从工部的匠户中随意调拨!”
“工具,你列出单子,内官监会以最快的速度给你备齐!”
“钱,朕从内帑出!”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朕给你二十万两银子作为启动之资!不够,随时再来向朕要!”
“朕再给你一道旨意!”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变得森寒无比,刮得范景文的灵魂都在颤栗。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工部上下,但有推诿、掣肘、不遵号令者……”
“你,可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这四个字,听的范景文身体发麻!
这是何等的信任!
这是何等的皇恩!
他这个在朝中向来人微言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工部尚书,从今天起,手握天子剑,奉旨办事!
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豪情,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陛下!”
范景文双目赤红,将额头重重叩向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万死不辞!”
“死什么死?”
朱由检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重新按回到那两张图纸前,语气冰冷。
“朕要你活着,好好地给朕办事。”
“这,只是第一步。”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张蜂窝煤的图纸上,动作很轻,却带着万钧之力。
“此物制作简单,立刻量产!第一批成品,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师及周边州县推广售卖!”
“朕不要它赚多少钱。”
朱由检的语气变得深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宫殿,看到了天下万千的茅屋草舍。
“朕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们冬天,再也不用挨冻了!”
“他们买到的每一块煤,都是朕,给他们的温暖!”
范景文的心脏,再一次被重重地击中了。
他原以为,陛下此举是为了开辟财源,填补空虚的国库。
却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惊天的生财之道背后,竟是如此深沉的,对天下苍生的怜悯之心!
帝王心术,竟至于斯!
“臣……臣明白了!”他声音嘶哑。
“你不明白。”
朱由检摇了摇头,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副巨大的舆图,视线越过京城,落在了“山西”那块区域。
“山西大同府,煤铁之乡,其煤矿储量,十倍于西山。”
“朕会下一道旨意给杨嗣昌。你这边技术一旦成熟,立刻派最得力的匠人,将全套的法子带去山西,陕西让他以此法,在两省各地设厂,广招流民。以工代赈,能做的工越多,能救的人就越多。”
朱由检一字一句,如同在范景文的心中,用雷霆劈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流民有了活计,就不会造反。”
“煤厂有了产出,就能行销北地九边。”
“边军有了廉价的煤炭,就能熬过关外最冷的寒冬。”
“这一块小小的蜂窝煤,既是安民之策,也是强军之本!”
范景文已经彻底失语了。
他只是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天子。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而是一个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将整个大明天下都当作棋盘的绝世智者。
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落子,都藏着石破天惊,扭转乾坤的后手。
“至于销售……”朱由检的思绪又跳了回来,目光变得锐利,“官府不便直接出面。你去找几个京城里,平日名声尚可,家底也还算干净的商贾。”
“告诉他们,这是朝廷给他们的机会。”
“让他们分销此物,利润可以给他们一成。”
“但有一条,价格必须由朝廷来定,绝不许他们私自涨价,囤积居奇!”
“若有违背者……”
朱由检的声音轻描淡写,却让范景文浑身一颤,浑身发冷。
“抄家,灭族!”
他知道,陛下说得到,就绝对做得到。
“臣……遵旨!”
范景文将所有的细节,每一个字,都用尽全力,深深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去吧。”朱由检挥了挥手,“朕,等你的好消息。”
“臣,告退!”
范景文躬身退出,脚步踉跄,仿佛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梦中醒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朱由检重新坐回御案之后。
他看着那本依旧摊开的,赤字累累的户部账册。
这一次,他心中再无半分焦躁,只剩下平静。
煤,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他用来撬动这潭死水的支点。
他真正的目标,是那些比煤炭值钱千百倍的东西。
盐。
铁。
茶。
海!
这些被士绅大族,被地方门阀,被内外商帮牢牢把持在手中,日进斗金,吸食大明骨髓的命脉产业!
他现在,还动不了他们。
但蜂窝煤的出现,就像是他在这个坚固到密不透风的利益壁垒上,用指甲悄悄凿开的一道裂缝。
今天,他能让那些商贾为他卖煤。
明天,他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他卖盐,卖铁,卖丝绸,卖瓷器!
他要用这些被文官集团鄙夷的商贾,组建起一张只属于皇权的,遍布大明的商业网络!
一张,足以绕开整个官僚体系,直接从天下汲取财富的天罗地网!
到那时……
朱由检拿起御笔,在那本刺眼的账册上,缓缓写下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
开源!
他嘴角一扬,带着能冻结整个寒冬的冷意。
节流,是割那些官僚的肉。
而开源,是要掘他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