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达科技十七楼的办公区，永远弥漫着一股空调冷气混合着速溶咖啡和某种塑料电离子的特殊气味。下午三点，正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都显得有些稀疏和懒散。
林凡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眼前三块并排的显示器。最中间那块，密密麻麻的代码像蚂蚁一样爬行；左边是永远刷不完的工作群消息；右边，则是一个刚刚完成编译、界面阴森中带着点拙劣卡通感的程序窗口——“阴司管理系统V1.0内测版”。
项目代号“冥府”，公司今年押注的重点，据说是融合了最新VR沉浸技术和大数据模拟的“颠覆性阴间文化体验产品”。说白了，就是个高级点的地府主题游戏，目标是抢滩登陆日益火爆的虚拟现实娱乐市场。林凡作为核心开发组的成员之一，负责的是底层逻辑交互，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进行着上线前最后的压力测试。
“凡哥，听说这玩意儿真能模拟见阎王？”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张探过头，脸上挂着好奇又有点畏惧的神色。
林凡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冰美式灌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微驱散了些许困意。“模拟？代码堆出来的玩意儿，还能真把你魂儿勾了去？都是设定好的剧情树，Npc（非玩家角色）反应库，再加点随机事件触发罢了。”他敲了敲屏幕，“你看这阎王爷，建模用的还是三年前的老资源，表情僵硬的跟打了肉毒杆菌似的。”
小张缩了缩脖子，嘟囔着：“反正我是不敢试，感觉瘆得慌。”
“胆小鬼。”林凡摇摇头，顺手移动鼠标，点向了那个骷髅头形状的“进入内测”按钮。按照流程，他需要以管理权限登录，检查一下核心判官模块的运行情况，然后就可以准时下班，迎接美好的周末。
他戴上了专门配发的VR头盔。这头盔比市面上的消费级产品沉重不少，内侧的感应触点贴上太阳穴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冰凉和压迫感。视野暗了下去，耳边响起一阵空洞、悠远，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锁链拖曳声和水滴声，这是登录界面的背景音效。
几秒钟后，预想中那个阴云惨淡、鬼火幢幢的古地府场景并没有出现。视野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连脚下是否存在实地都无法感知。之前的背景音效也戛然而止，被一种绝对的寂静所取代，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汩汩声，以及头盔内部风扇细微的嗡鸣。
不对劲。
林凡下意识地想抬手摘下头盔，却发现手臂沉重无比，仿佛陷入了无形的胶水之中。就在这时，视野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跳出一个巨大的弹窗。
不是系统常见的蓝色或黄色提示，而是刺目的、血一样的猩红。
字体是扭曲的楷体，像是用蘸血的毛笔奋力书写而成：
【警告！！！】
【检测到非常规灵魂波动！！！】
【身份验证失效！！！权限等级：？？？】
【判定：非法闯入者！！！】
猩红的字迹像心脏一样微微搏动，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林凡愣住了，大脑一时处理不了这突发状况。bUG（程序错误）？这么严重的登录bUG，测试阶段从没遇到过。他尝试在心里默念退出指令，这是头盔内置的紧急安全协议。
毫无反应。
他又试图转动脖颈，视野艰难地移动，希望能找到退出菜单的虚拟按钮。然而四周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突然，这片绝对的黑暗开始褪去。不是亮起，而是像墨汁沉淀一样，显露出一个广阔空间的轮廓。他正站在一条古老石桥的桥头，桥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隐约传来痛苦的哀嚎与湍急的水流声。忘川河？奈何桥？场景构建倒是精细，岩石的纹理，空气中悬浮的灰烬感，都无比真实。他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奇异腥甜的空气。
桥对面，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古式殿堂剪影，应该就是阎罗殿。
问题是，这场景里，不只是他一个人。
桥面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或者说，是人形的影子。它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缓慢地向前蠕动着。这些“影子”穿着各异，有古装，有近代的长衫马褂，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现代的t恤牛仔裤，但无一例外，身体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败的质感，面容模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交谈，只有麻木的脚步和偶尔从队伍中传来的、被压抑的啜泣。
它们是系统模拟出来，等待审判的亡魂Npc。
林凡的出现，似乎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这片死寂空间的平衡。
几乎是在他看清这些亡魂的同一瞬间，那漫长队伍里，所有的亡魂，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朝向哪个方向，它们的头颅，以一个完全违背物理规律的、极其僵硬而同步的角度，猛地转了过来。
成百上千张模糊不清的脸，齐刷刷地，对准了站在桥头的林凡。
没有瞳孔，或者说，那空洞的眼窝深处，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目光”的东西，但林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注视”了。那不是好奇，不是疑惑，而是一种冰冷的、纯粹的、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的凝视。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四肢冰凉。这绝不是预设的Npc行为！公司的AI还没智能到这种地步，能做出如此统一且充满诡异压迫感的反应！
他再次尝试挣扎，用尽全部意念催动退出指令，甚至试图用舌头去顶头盔内侧的紧急物理断开钮。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非男非女，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音质冰冷、滞涩，像是老旧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又带着强烈的电子合成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身份确认：林凡，阳世肉身，非法链接。】
【警告无效。闯入既定事实。】
声音顿了顿，周围的亡魂们依旧保持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集体凝视。
【地府秩序，不容干扰。审判序列，不容插队。】
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口吻：
【然，判官之位，恰有空缺。】
【既然来了……】
林凡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那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他的意识里：
【……就永远留下，补此缺漏吧。】
永远留下？做判官？
荒谬！恐惧和愤怒同时涌上心头，林凡几乎要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连嘴唇都无法动弹。他只能疯狂地转动眼球，试图在虚拟视野的角落找到任何可以操作的界面。
找到了！在视野的极右下角，一个几乎透明的小图标在闪烁，是“退出登录”！
他用尽全部精神力，想象着有一只手指，狠狠地点向那个图标。
图标被点亮了！一个系统提示框弹了出来。
但不是绿色的“退出成功”，也不是黄色的“确认退出”。
依旧是那刺目的血红色背景，依旧是那扭曲的毛笔字体：
【系统提示：您的阳寿余额不足，无法支撑完整退出流程。】
【当前阳寿：3日。】
【请及时充值！！！】
阳寿？三日？充值？
林凡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眼前的血红色提示框像烧红的烙铁，将“3日”这个数字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阳寿？充值？他是在玩一个该死的虚拟现实测试程序，不是在什么诡异的阴间直播间抢购打折寿命！
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没有再响起，周围亡魂那齐刷刷的、空洞的凝视却并未移开。它们就那样“看”着，无声无息，形成一座由目光构成的冰冷牢笼。桥下的哀嚎与水声似乎也变得遥远，被这片死寂的注视所隔绝。
林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被剥夺。他无法动弹，无法发声，甚至连思维都快要被这巨大的荒谬和恐惧冻结。
视野开始轻微地晃动，边缘泛起雪花般的噪点。是头盔不稳定？还是他的精神承受到了极限？
在一片混乱的感知中，他察觉到脚下的“地面”——那座古老的石桥——开始变得模糊、虚幻。周围的亡魂身影也开始扭曲、拉长，像溶于水的墨迹。那片血红色的提示框是唯一清晰的存在，然后，连它也猛地向内坍缩，化作一个极小的红点，最终彻底被黑暗吞噬。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
紧接着，是强烈的失重感，仿佛从万丈高楼一脚踏空。
“嗬——！”
林凡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眼前是熟悉的三块显示器，代码还在蚂蚁般爬行，工作群的消息图标在闪烁，右边屏幕上，“阴司管理系统”的登录界面安静地挂着，那个骷髅头按钮显得无比讽刺。
办公室的顶灯散发着苍白的光，空调冷气吹在他的后颈，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咖啡和塑料电离子的味道。
他一把扯下头上的VR头盔，沉重的设备掉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汗水瞬间从额头、鬓角涌出，浸湿了头发，后背的衬衫也黏在了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他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温热的，有弹性的皮肤。他还活着，还在十七楼的办公室里。
是梦？一个极度真实、极度可怕的噩梦？
“凡哥？你没事吧？”小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你刚才戴着头盔，突然浑身绷得紧紧的，还……还抽了口气。”
林凡转过头，看到小张年轻的脸庞，以及周围几个同事投来的好奇目光。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没……没事。”林凡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平时的语调，“可能……可能测试太久，有点头晕。”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右边那个阴森的程序界面，落在桌面的电子时钟上。
下午三点零七分。
他记得自己点击登录时，大概是三点零一分。
只过去了六分钟？可在那个诡异的“地府”里，感觉像是度过了半个世纪。
他端起桌上那杯冰美式，手抖得厉害，冰块撞在杯壁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他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恐惧。
阳寿三日……
那血红色的提示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工学椅向后滑出老远，撞在后面的隔板上。“我去趟洗手间。”
他需要冷水，需要清醒。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林凡拧开水龙头，将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冰凉暂时压下了皮肤的燥热，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惊惶、头发被水濡湿贴在额头的男人。
这还是他吗？那个相信代码和数据，嘲笑小张迷信的程序员林凡？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
是现实。刚才的一切，一定是系统bUG bined with （结合）自己的心理暗示产生的幻觉。对，一定是这样。什么阎罗王，什么判官，什么阳寿，都是预设的剧情文本和音效，只不过因为未知错误，以极其逼真的方式呈现了出来。
他不断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解释，试图说服自己。
整理了一下情绪，用纸巾擦干脸，林凡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洗手间。他决定立刻去找项目经理，报告这个严重的bUG，并要求彻底检查“冥府”系统的安全协议。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快到开发组办公区时，他远远地看到，自己工位那边似乎围着几个人。是小张和另外两个同事。
他们……在干什么？
林凡放缓了脚步，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看清了。
小张手里拿着一小束白色的菊花，正小心翼翼地、神情肃穆地，将它放在林凡的工位——那个他刚刚离开不到十分钟的工位上。旁边的同事，一个女孩，手里也拿着一支白色的蜡烛造型的USb小夜灯，轻轻地摆在了显示器旁边。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清晰的、毫不作伪的……悲伤和悼念。
林凡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眼睁睁看着小张将菊花放好，还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和旁边的同事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压抑。
“……太突然了……”
“……听说就是刚才，测试的时候……”
“……猝死……都没抢救过来……”
断断续续的词语，像冰锥一样刺入林凡的耳膜。
猝死？我？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双手健全，双腿站立，呼吸……呼吸虽然急促，但确实存在。他用力跺了跺脚，脚底传来坚实的触感。
我不是还活着吗？他们就对着我的空工位献花？！
一股荒诞绝伦的寒意顺着脊柱爬满了全身。
他大步冲了过去，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在干什么？！”
围在工位前的三人被吓了一跳，齐齐转过身。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林凡身上时，露出的不是惊讶，不是疑惑，而是……更深的、混杂着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骇然！
小张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林凡还要白，他指着林凡，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那个拿着USb蜡烛的女孩更是“啊”地短促惊叫了一声，手里的“蜡烛”差点掉在地上。
“凡……凡哥？”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
“我什么我！”林凡又惊又怒，指着工位上的菊花和蜡烛，“我还没死呢！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
“可是……可是公司邮件……”另一个男同事壮着胆子，声音发颤地说，“行政部刚发的通知……说你在进行‘冥府’系统内测时，突发性……心脏骤停……现场……现场已经确认……”
行政部邮件？确认死亡？
林凡如遭雷击，猛地推开同事，扑到自己的电脑前。中间那块显示屏还停留在他编写的代码界面，他晃动鼠标，切了出去，点开公司内部邮箱。
收件箱最顶部，一封来自行政部的，标题为《关于员工林凡同志于工作岗位不幸逝世的通知及哀悼》的邮件，赫然在目！
发送时间，五分钟前。
邮件正文用沉痛的语气简述了“事故”，表达了惋惜，并通知了后续的追悼事宜。
林凡呆呆地看着那封邮件，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理智上。
公司官方确认了他的死亡。
所以小张他们才会来献花。
所以……在那个“阴司系统”里听到的“阳寿三日”，看到的血红色警告……难道……难道不是bUG？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恐惧，如同深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有那封死亡通知邮件，和脑海中回荡的电子音——“永远留下”、“阳寿三日”。
就在这时，他右边那块一直显示着“阴司管理系统”登录界面的显示器，屏幕突然自主地、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登录界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简陋，仿佛命令行时代的黑色背景界面。
白色的光标在左上角闪烁了几下，然后，一行新的文字，缓缓地、逐字地浮现出来，带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审判意味：
【任务更新。】
【下一个审判对象：李桂兰。】
林凡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李桂兰……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