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凶观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清风观”残破的牌匾,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子把越野车停在半人高的荒草丛里,熄了火。四周顿时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哐当声,偶尔夹杂几声夜枭的啼叫,远远传来,瘆得人头皮发麻。
“家人们,看到了吗?就这儿!”胖子王鹏把直播手机怼到车窗前,压着嗓子,试图营造出一种紧张氛围,但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全是流量和钞票的光。“网上传得邪乎其邪的清风观!据说二十年前,观里最后一个老道士莫名其妙疯了,一把火差点把这地方烧个精光,自那以后,这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地!有人说半夜能听到里面有人诵经,还有人说,看见过穿道袍的影子在院子里……飘!”
他唾沫横飞,我、韩丽、阿亮,还有开车的林子,陆续下车。深秋的夜风灌进脖领,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紧了外套。抬头看那隐没在黑暗里的道观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残缺的大口,准备吞噬什么。
我叫陈默,这个五人探灵团队的发起人兼内容策划。说白了,就是带着这帮胆大(或者说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找各种传闻中的凶宅鬼地搞直播,赚点流量钱。清风观,是我们盯上的下一个“爆点”。
“默哥,罗盘……好像有点不对头。”林子凑过来,手里拿着个老旧的军用指南针,还有我为了这次直播特意淘来的一个仿古风水罗盘。此刻,指南针的指针像个喝醉酒的陀螺,滴溜溜乱转,根本停不下来。而那个罗盘,天池里的磁针更是疯狂抖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设备干扰吧?这荒郊野岭的,说不定底下有矿。”王鹏满不在乎,举着稳定器,已经开始预热直播间,“老铁们点点关注,火箭游艇刷起来!今晚带你们揭秘百年凶观!”
韩丽没说话,只是调整着挂在胸前的运动相机和挂在背包上的Gopro,她是我们的后期兼现场记录,胆大心细。而阿亮,我们团队里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的那个,此刻脸色苍白,紧紧攥着胸前他奶奶求来的护身符,嘴唇都有些发紫。
“默、默哥……我、我感觉不太好,”他声音发颤,“要不……咱们改天再来?”
“怂货!”王鹏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定金都收了,平台推荐位也拿了,现在撤?喝西北风去啊?”
我皱了皱眉,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拍了拍阿亮的肩膀:“跟紧点,拍完素材就走,很快。”
推开那扇歪斜、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观内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院子里的杂草比人都高,正殿屋顶塌了一半,露出后面铁青色的、无星无月的夜空。残破的神像东倒西歪,泥塑木雕的身躯布满蛛网和鸟粪,在手机和强光手电晃动的光柱下,投出扭曲拉长的影子,如同幢幢鬼影。
温度,好像瞬间降低了好几度。
“家人们看!这供桌!都烂穿了!”王鹏咋咋呼呼,把镜头对准殿内唯一还算完整的石制供桌。桌上空空如也,积着厚厚的灰。
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开始飙升,弹幕滚动得飞快。
“卧槽!这地方看着就邪性!”
“主播牛逼!真敢来啊!”
“注意安全!”
“左边墙角那个影子动了一下?!”
“温度计!温度计显示才三度!刚才在外面还有十度呢!”
“弹幕护体!弹幕护体!”
王鹏看着屏幕上不断刷过的礼物和上涨的人数,兴奋得满脸红光。我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那罗盘的嗡鸣声更响了,拿在手里甚至能感到一种轻微的震动。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我们。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是阿亮。他指着殿角一尊脑袋掉了一半的泥塑神像,浑身抖得像筛糠。“它……它刚才……眼睛动了一下!”
“放屁!自己吓自己!”王鹏骂道,但声音也有点发虚。
就在这时,我手里的罗盘“啪”一声轻响,磁针竟然硬生生崩断了!
几乎同时,直播用的手机屏幕,还有韩丽相机、Gopro的监视屏,画面同时开始剧烈地闪烁,雪花夹杂着扭曲的色块,信号断断续续。
“设备怎么回事?”韩丽低呼,用力拍打着相机。
而直播间的弹幕,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成千上万条评论,不再杂乱无章,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齐刷刷地、一遍又一遍地刷过同一句话,血红的大字,占满了整个屏幕:
“快跑,他在看着你们。”
“快跑,他在看着你们。”
“快跑,他在看着你们。”
王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子猛地抽出随身携带的战术手电,强光柱扫向四周的黑暗,除了破败,还是破败。
韩丽的声音带着哭腔:“信号……信号完全断了!直播断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走!快走!”我嘶哑着嗓子喊道。
一回头,却发现阿亮不见了。
“阿亮呢?!”
“刚才……刚才还在这……”
强光手电的光柱慌乱地扫视,最终在正殿那面斑驳不堪、画着模糊壁画的主墙上,找到了他。
阿亮背对着我们,面向墙壁,身体站得笔直,僵硬得不像活人。
“阿亮?你干什么?快走!”林子喊道。
阿亮没有回应。
他缓缓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不,是弹出了他那因为咬指甲而显得有些秃短的食指,用那一点点指甲,抵住了坚硬的、布满灰尘的墙壁。
然后,他开始抠。
“吱嘎……吱嘎……”
指甲与粗糙墙面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道观里尖锐地回荡,让人牙酸。他抠得极其用力,仿佛那不是墙壁,而是什么仇人的血肉。灰尘簌簌落下,墙壁上,开始出现清晰的划痕。
他在刻字。
不,不是在刻字,是在抠画着什么……图案?
我们惊骇地看着,一动不敢动。
很快,一个扭曲、复杂、充满了不祥意味的符文,出现在墙壁上。阿亮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立刻移动到旁边,开始抠画第二个,第三个……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嘴里还发出一种极低沉的、含混不清的音节,不像任何已知的语言,倒像是……某种咒语?
密密麻麻的符文,布满了整整一面墙,在手机晃动的光线下,那些由阿亮鲜血和墙灰混合勾勒出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微微蠕动。
当他抠完最后一个符号,身体猛地一软,直接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道观里,只剩下我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满墙鲜血淋漓的符文,无声地散发着邪气。
2. 吃贡品的人
我们是连拖带拽,把昏迷的阿亮弄上车,几乎是逃离了那个鬼地方。
回到市区,天已经蒙蒙亮。每个人都精疲力尽,面色惨白,像是从鬼门关爬了一圈回来。阿亮在车上就醒了,但对昨晚在道观里发生的事情,毫无记忆,只说自己好像做了个噩梦,梦见一直在墙上画画。
我们把他送回家,约定各自休息,下午再碰头处理素材。
我把自己摔进公寓的沙发,太阳穴突突直跳,清风观里那诡异的氛围、崩断的罗盘、血红的弹幕、还有阿亮那诡异的行为……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最后,是那满墙的符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昏昏沉沉睡到下午,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是韩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陈默……完了……全完了……视频……视频全都……”
我心里咯噔一下,强撑着爬起来,冲到她做后期的出租屋。
王鹏和林子也到了,脸色同样难看。韩丽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段视频。
是昨晚用Gopro拍摄的第一视角画面。
画面很稳定,光线充足得甚至有些过分,像是打了柔光。拍摄地点,赫然是清风观的正殿!但和我们记忆中那个破败、阴暗、蛛网密布的地方完全不同,殿内虽然古旧,却异常整洁,供桌一尘不染,上面竟然摆放着新鲜的水果、糕点,甚至还有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三炷正在袅袅生烟的线香!
而我们五个人——我、王鹏、林子、韩丽,还有阿亮——正围坐在供桌前的一个蒲团上。
我们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的、平静到近乎僵硬的微笑。
镜头缓缓移动,拍下我们每个人。
我们伸出手,拿起供桌上的那些水果、糕点,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咀嚼,吞咽。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非人的仪式感。
仿佛我们吃的不是贡品,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聚餐。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所、所有的素材……”韩丽指着屏幕上另外几个打开的窗口,声音发抖,“手机直播录屏、相机、运动相机……所有的……全都变成了这个……我们……我们在吃……吃给鬼神的贡品……”
王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林子猛地一拳砸在墙上,低吼道:“见鬼了!真他妈见鬼了!”
阿亮更是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
恐惧,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无法用任何科学解释的恐惧,扼住了我们所有人的喉咙。
这不是恶作剧,不是设备故障。有什么东西,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缠上我们了。
接下来的几天,团队彻底停摆。没人有心思工作,每个人都活在巨大的阴影里。王鹏开始发烧说胡话,韩丽整夜整夜失眠,一闭眼就是自己吃贡品的样子,阿亮更是变得神经质,总觉得背后有人。连最镇定的林子,眼神里也充满了不安。
而我,除了恐惧,还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无论我在家里,在路上,总觉得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我。
直到第三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边是一个苍老、干涩,仿佛很久没说过话的声音。
“清风观……的东西……不能白吃……”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电流的杂音,“吃了……要还……三天内……回去……上香……还愿……否则……”
电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忙音。
我回拨过去,是空号。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
还愿?
3. 泥像的脸
我们没有选择。
团队成员接二连三的诡异状况,那段无法删除、无法解释的“吃贡品”视频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还有那个诡异的电话……这一切都逼得我们不得不回去。
第三天傍晚,我们再次来到了清风观门口。和上次不同,这次没有直播,没有喧哗,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恐惧。
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道观涂上了一层凄艳的血色,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杂草似乎比前几天更高了。正殿内,依旧是我们逃离时的破败样子,蛛网灰尘,残垣断壁。那面被阿亮抠出符文的墙壁,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符文却依然清晰,甚至显得更加深邃。
供桌上,空空如也。
我们互相看了看,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和恐惧。
王鹏从背包里拿出事先买好的香烛和水果糕点——和视频里“我们”吃掉的一模一样——颤抖着手摆上供桌。然后点燃了三炷香。
香烟袅袅升起,在这死寂破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们五人,并排跪在冰冷的、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我硬着头皮,按照网上查来的简陋仪式,磕头,低声念叨着:“清风观……列位……神明……弟子几人……前日无意冒犯……今日特来奉还贡品……烧香赔罪……望请……恕罪……”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颤抖。
就在我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晰无比的、什么东西裂开的脆响,从我们正前方传来。
我们猛地抬头。
声音来自供桌后面,那尊唯一还算完整、只是布满裂纹和污迹的主神泥塑像。
只见泥像表面,那些原本细密的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大、蔓延!
“咔……咔嚓嚓……”
碎屑簌簌落下。
紧接着,大片大片的泥块开始剥落,露出里面……
那不是泥胎!也不是木头!
随着外面包裹的泥壳不断脱落,一张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地暴露在我们眼前。
皮肤是青灰色的,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是干涸的土地。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鼻梁很高,嘴唇薄而毫无血色。
一张……老人的脸。
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四肢冰凉,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那是我爷爷的脸!
我爷爷,陈清风,已经去世整整十五年了!他老人家的骨灰,是我亲眼看着放进公墓的!
可现在,他的脸,怎么会出现在这尊荒郊野岭、邪门透顶的道观泥像里?!
韩丽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王鹏直接瘫软在地,林子死死攥着战术手电,指关节捏得发白,阿亮更是双眼翻白,几乎要吓晕过去。
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像海啸一样淹没了我。
就在这时,那尊泥像里,我“爷爷”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浑浊的、死白色的眼球。
他青灰色的、僵硬的嘴唇,开始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翕动。
一个苍老、怨毒、仿佛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大殿里,也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乖……孙……”
“……当年……镇压……我的……”
“……可是……你……亲……爹……啊……”
……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旋转、崩塌。
爷爷?镇压?亲爹?
我爹?那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机械厂干活、前年刚退休、最喜欢在公园下象棋的我爹?
他……镇压了……我爷爷?
而这尊泥像……或者说,泥像里的这个“东西”……是我爷爷?
那声音里的恨意,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刺得我灵魂都在颤栗。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冰冷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淌下。
供桌上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烧到了尽头。
三缕青烟,笔直地上升,在大殿顶部盘绕不散。
像三道索命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