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回到静心苑时，焦糊的气味还未散尽。荷花池畔的库房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断木残垣间还能辨认出被烧毁的书架轮廓，陈公子那把“泠音”琴的残骸蜷缩在瓦砾中，琴弦早已化为灰烬，只剩琴尾那“泠音”二字还依稀可见，被烟火熏得发黑。
江妤琴就站在废墟前，月白色的常服沾了些灰，发丝被风吹得微乱。她没回头，只是望着那堆残骸，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有些东西，留不住的。”
张昭站在她身后，没接话。他知道江妤琴说的不只是琴。
“库房里的旧物，大多是陈公子的手稿和乐谱。”江妤琴缓缓转身，眼底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烧了也好，省得总有人惦记。”
“陛下早就知道会失火？”张昭直视着她的眼睛，想问的话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还是落回最直接的那句。
江妤琴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朕若是说不知道，你信吗？”
张昭沉默。他不信。从驿站的软禁到回宫后的“调查”，步步都透着刻意，分明是要把他钉死在这宫墙里。
“查案的事，你不必费心。”江妤琴拂去袖上的灰，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秦风会负责。你只需……守好这静心苑。”
“守着？”张昭挑眉，“守着这堆废墟？”
“不。”江妤琴看向满池荷花，荷叶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守着这里的根。”
张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池底。淤泥深处，藕根在黑暗中悄然延伸，积蓄着抽芽的力量。他忽然明白，江妤琴要他守的从来不是物件，而是这四百年未曾断过的牵绊——无论是她对陈公子的，还是阿禾藏在时光里的。
“陛下这是……怕我跑？”张昭扯了扯嘴角，语气带了点自嘲。
江妤琴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笃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张昭，你走不了的。”
这话说得直白，像一把钝刀剖开虚伪的表象。张昭的心沉了沉，刚要反驳，就见秦风快步走来，手里捧着一卷卷宗，神色凝重：“陛下，查到些东西。”
江妤琴接过卷宗，翻看时指尖微微收紧。张昭瞥见卷宗上的朱砂印记——那是大晋集中营的旧档。
“林妙可去了大晋。”江妤琴合上卷宗，语气平淡，“她在集中营旧址找到了……姜禾的尸骨。”
张昭的呼吸猛地一滞。姜禾的尸骨？林妙可果然去了那里。
“尸骨旁有个玉盒，里面是空的。”江妤琴看着他，眼神锐利如锋，“但残留的灵力波动显示，那里曾存放过一缕意识碎片。”
张昭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意识碎片……是姜禾寄存的那部分阿禾意识？
“她拿到了？”他艰涩地问。
“应该是。”江妤琴点头，“秦风的人跟着她到了大晋边境的断水城——那座因迁都废弃的空城。最后看到她时，她正走进城西那片血沼。”
血沼。张昭在旧书上见过这个地名。传说那里曾是战场，积尸成山，血流成河，久而久之化为一片猩红的沼泽，连飞鸟都绕着走。林妙可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之后呢？”
“之后……”秦风顿了顿，语气带着困惑，“沼泽里突然升起黑雾，等雾散了，林妙可就不见了。边境的探子守了三天，连根头发都没找到。”
黑雾？消失？张昭的心跳越来越快。林妙可在血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妤琴却像是早有预料，只是淡淡道：“知道了。让探子回来吧。”
秦风应声退下，留下张昭和江妤琴站在废墟前，沉默被焦糊的气味包裹。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张昭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探究。
“阿禾的功法本就偏门，能在血煞之地凝魂聚气，不奇怪。”江妤琴捡起一块烧焦的木片，指尖轻轻一捻，木片便化为粉末，“她找了四百年的东西，如今终于到手，总得找个地方……消化。”
消化？张昭想起林妙可体内撕扯的意识，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去整合记忆了。姜禾的温柔、阿禾的执念、林妙可的懵懂，三股意识在血沼的煞气中碰撞、融合，最终会变成什么？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陛下早就知道林妙可是阿禾？”
“猜到过。”江妤琴点头，“阿禾当年疯癫后，用禁术将意识一分为三：一缕入轮回，成了姜禾；一缕封在功法里，借由徒弟躯体传承，最后到了林妙可身上；还有一缕藏在血沼，守着她最后的灵力本源。”
张昭听得心惊肉跳。四百年前的人，竟用这种方式“活”到现在？这哪里是诡异，简直是惊悚。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等陈公子。”江妤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总说，公子只是睡着了，等她变强了，就能把他叫醒。”
张昭忽然想起日记里陈公子写的“阿禾说要带我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又酸又涩。原来那不是戏言，是阿禾刻进骨髓的执念，哪怕疯了、死了，都还在循着记忆寻找。
“那现在呢？”他问，“她整合了意识，会回来吗？”
“不知道。”江妤琴摇头，“但她若想重修功法，必然需要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她顿了顿，看向南方，“大景南部的天剑山脉，倒是个好去处。”
张昭心里一动。天剑山脉？林妙可去了那里？
“陛下好像什么都知道。”他看着江妤琴，忽然觉得这位女皇比阿禾的意识传承更令人捉摸不透。
“活了四百年，总该知道些什么。”江妤琴笑了笑，转身往回走，“你安心待在静心苑，缺什么就让刘女官去取。秦风会加派人手守着苑子，别想着翻墙，墙头上的荆棘是新换的，扎人得很。”
话说得直白又带着点戏谑，却把“软禁”二字钉得死死的。张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才低头看向那片废墟，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是真的走不了了。江妤琴用一场火、一堆废墟、几句看似平淡的话，就把他锁在了这方寸之地。她甚至懒得掩饰，仿佛笃定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接下来的日子，张昭试着反抗过。他假意要去御花园散心，被秦风以“案情未明，恐有危险”拦下；他让刘女官去外面买些话本，回来的书里所有关于“大晋”“集中营”“山脉”的字眼都被小心地涂掉了；甚至有一次他想趁夜溜出静心苑，刚爬上墙头，就被暗处的弩箭钉在脚边的砖缝里，箭羽上还系着块小牌子，写着“陛下说，摔了不值当”。
几次碰壁后，张昭彻底歇了逃跑的念头。他开始像个真正的“侧夫”那样待着，在荷花池边看书，对着废墟发呆，偶尔拿起刘女官寻来的旧琴弹几段不成调的曲子。
江妤琴来得勤了些，有时会陪他坐一会儿，不说案情，也不提林妙可，只聊些江南的风物——说西湖的雨，说苏州的桥，说陈公子日记里提过的那片荷花塘如今还在不在。
“等事情了了，朕陪你去江南。”一次闲聊时，江妤琴忽然说。
张昭手一抖，琴弦断了一根。他抬头看她，见她望着池里的荷花，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憧憬，不像是在说谎。
可他心里清楚，这承诺像池里的倒影，看着真切，碰一下就碎了。只要阿禾还在天剑山脉修炼，只要林妙可体内的魔灵根还在生长，只要那些缠绕了四百年的执念还没解开，他就永远走不出这宫墙。
这天傍晚，张昭坐在池边翻着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话本，忽然听到墙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哨声，三短两长，像某种暗号。
他心里一动，想起在集中营时，姜禾曾用类似的哨声提醒他避开巡逻的士兵。
他悄悄走到墙边，借着荷叶的掩护往外看。墙根下站着个小太监，正鬼鬼祟祟地往里面塞东西，塞完就一溜烟跑了。
张昭等了片刻，见没人来，才快步走过去，从墙缝里抽出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是用炭笔写的字，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
“天剑山脉异动，黑气冲天。南部守军报，似有高阶魔修突破。”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话。
张昭捏着纸条，指尖冰凉。黑气冲天？高阶魔修？是林妙可？她的魔灵根已经修炼到这种地步了？
他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能穿透宫墙，穿透山川，看到天剑山脉深处那道正在崛起的黑影。
阿禾的意识彻底觉醒了。那个四百年前执着于唤醒陈公子的疯妇，如今以林妙可的躯壳，带着诡异的魔灵根，在遥远的山脉里积蓄力量。
而他被锁在这静心苑，像个被供奉起来的祭品，等着某一天被卷入那场注定要来的风暴。
荷花池里的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张昭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池里，看着它沉入淤泥深处，像极了他此刻的处境——明明看得见远方的暗流，却只能困在原地，等着浪头砸下来。
他知道，江妤琴一定也收到了消息。那位女皇此刻或许正站在长乐宫的窗前，望着南方，眼底藏着和他一样的凝重。
宫墙锁得住他的人，却锁不住风里传来的讯息。天剑山脉的异动，终将越过千山万水，落到这静心苑的荷花池里，溅起滔天巨浪。
而他能做的，只有等着。等着那道从南部山脉升起的黑影，带着四百年的执念，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