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模拟测试后,温眠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被观测、被检测。但她敏锐地感觉到,某种无形的氛围正在悄然改变。
检测不再仅仅是冰冷的仪器扫描和生理数据采集。专家组,尤其是索兰医生,开始询问一些更“软性”的问题。例如,她对某些古地球哲学观念的看法,对“情绪价值”的理解,甚至让她描述在公共抚养院长大的、缺乏传统“家庭”概念的成长经历中,是如何形成目前这种性格的。
这些问题背后,显然有着更高层面的指示。温眠隐约觉得,那位隐藏在数据洪流尽头的观测者,正在试图构建一个超越基因图谱的、关于她的“人格模型”。
这天下午,她被通知前往皇宫内一个她从未涉足的区域——皇帝私人阅览室旁的休息厅。引路的侍从沉默而恭敬,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显然,能踏足此地的“外人”极少。
休息厅并不奢华,却充满了一种极致的秩序感。线条冷硬的黑曜石桌面,悬浮在空中显示着不断流动的帝国星图和各项数据的晶石屏,以及一排排嵌入墙壁、存放着帝国最高机密数据芯片的储藏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和冷金属的气息,这是君无赦身上常有的味道。
君无赦并不在。
温眠有些拘谨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知该如何自处。她的目光被桌角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物品吸引——那是一个被特殊力场封存的、巴掌大小的泥板,上面刻着扭曲的楔形文字。凭借她的专业知识,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古地球两河流域的产物,一件无比珍贵的原始文物。
“你对它有了解?”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温眠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君无赦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更宽松的深色便服,但眉宇间的威压并未减少分毫。
“是……是的,陛下。”温眠稳住心神,回答道,“这应该是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泥板,上面刻的可能是早期象形文字或楔形文字,通常用于记录法典、神话或账目。这非常……古老。”
“嗯。”君无赦走到她身边,目光也落在那泥板上,“帝国考古队在发掘一个早期殖民星球遗迹时发现的残片。据分析,其制造工艺和信息承载方式,效率低下,信息密度不足现行系统的亿万分之一。”
他的评价一如既往地基于效率和数据。
温眠忍不住开口反驳,带着学者维护自身领域的小小倔强:“陛下,它或许低效,但它是人类文明早期的曙光,承载着最初的法律、信仰和商业逻辑。没有这些‘低效’的尝试,或许就不会有后来文字的发展,乃至帝国今天庞大的信息库。”
君无赦侧头看她,似乎对她敢于反驳感到一丝意外,但并未动怒。“文明的进程,本就是不断淘汰低效模式的过程。感性、模糊、依赖个体经验的早期文明形态,注定要被理性、精确、可复制的科学体系取代。”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完全取代的!”温眠脱口而出,眼睛因为谈到热爱的事物而闪闪发光,“比如看到夕阳时心中的感动,听到古老故事时产生的共鸣,或者……或者想要去关心、去帮助另一个人的那种冲动。这些‘不效率’的情感,恰恰是区分我们和冰冷AI的关键,是‘人性’的证明!”
她说得有些激动,脸颊微微泛红。
君无赦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数据流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没有立刻用逻辑和数据来驳斥她,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观察着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听着她话语里蕴含的、他无法用现有模型完全解析的热情。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根据记录,你在公共抚养系统表现平平,智力与体能测评均处于中位。为何对这些已被证伪或淘汰的古地球知识,投入超乎寻常的热情?”
温眠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去查那么细致的档案。她低下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是因为……它们让我觉得温暖吧。”
“温暖?”
“嗯。”她抬起头,眼神清澈,“在那些古老的故事里,有英雄为了承诺跨越山海,有智者为了真理甘受贫寒,有普通人因为爱与善意创造奇迹……这些情感和选择,虽然听起来不‘科学’,但让我觉得,作为‘人’活着,是一件很有意思、很有温度的事情。而不是……而不是一切都只是为了更高的效率和更优的数据。”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君无赦那由逻辑和规则构筑的内心世界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效率、数据、理性,这些是他统治帝国的基石,是他认知世界的唯一标尺。而眼前这个女孩,这个基因匹配度为0%、行为模式难以预测的“错误节点”,却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展示着一个完全不同的、充满“无效”情感和“非理性”冲动的世界。
更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烦躁(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困惑”)的是,这个“无效”的世界,似乎对他那因基因危机和庞大压力而时常处于紧绷、甚至濒临暴走状态的精神,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安抚作用。
他不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那片永恒的人造暮色,仿佛在思考一个比帝国边境战事更复杂的难题。
“你的论述缺乏实证支持,充满了主观臆断。”最终,他给出了一个符合他风格的结论,但语气却不似往常那般绝对冰冷。
他抬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在温眠走到门口时,他背对着她,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朕要接见那位匹配度99.81%的候选者,边境总督之女,璃塔。”
温眠的脚步顿住了,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你可以旁观。”君无赦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普通的日程安排,“或许,你能更直观地理解,何为帝国所需要的‘效率’与‘价值’。”
温眠离开了休息厅,心情复杂。她不明白君无赦让她旁观的目的,是让她认清现实?还是……别的什么?
而留在休息厅的君无赦,依旧凝视着窗外。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黑曜石桌面上敲击着,脑海中回响着的,却不是明天即将到来的、理论上最完美的基因匹配者,而是刚才那个女孩谈到“人性温暖”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是一种他无法纳入计算,却也无法轻易忽略的……变量。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观测这个“错误节点”的过程,似乎正在对他这个观测者自身,产生某种未知的、计划外的干扰。
这感觉,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名为“困惑”的情绪,在他绝对理性的心湖深处,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