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玘的“盛世危言”如同一块千斤巨石，投入了表面平静的朝堂湖面，激起的不是浅浅涟漪，而是层层汹涌的暗浪。皇帝冉闵的高度重视与破格擢升，像一道强劲的东风，使得监察与反思的风气为之一振。御史台的奏章陡然增多，矛头直指周玘所言的奢靡、党争、武备等弊病；各部衙门也忙碌起来，纷纷研讨对策，以往一些被盛世光环所掩盖的问题，开始被摆上台面。
然而，就在这片力图清醒、自我修正的氛围之下，一股压抑已久、混合着刻骨怨恨与深入骨髓恐惧的暗流，正在帝国最为富庶繁华的江南之地，悄然汇聚、缠绕、发酵，即将演变成一场席卷而来的猛烈风暴。
风暴的中心，依旧是那些在科举取士、均田清丈等新政中利益受损最为严重，乃至伤及根本的江东士族门阀。尽管有以谢安为代表的明智之士，审时度势，率先归心新朝，试图引导江东士族适应时变，融入新的政治格局，但对于许多根基深厚、观念陈旧、将家族利益置于国家之上的家族而言，冉魏的新政无异于刨其祖坟，断其命脉。
他们无法接受千年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秩序被彻底打破，无法忍受与那些他们眼中的“田舍郎”、“贩夫走卒”之子同列朝堂，平起平坐；更无法忍受世代积累、阡陌相连的广袤田产，被那道冰冷的“均田令”一步步蚕食、清丈、夺走。科举断了他们垄断的仕途，均田夺了他们依仗的经济根基。在他们看来，这并非革新，而是北地来的武夫皇帝，对江南文化菁华的一场赤裸裸的掠夺与征服。
周玘的“危言”，尤其是其中关于“奢靡渐起”、“党争初现”的部分，被一些心怀叵测、不甘失败的士族曲解、割裂，并加以利用。在秦淮河畔的画舫密室里，在吴郡园林的幽深曲径中，在会稽山阴的私人书院内，类似的私语在悄然传播：
“看吧！连皇帝身边的近臣都看出新政弊端丛生！周博士所言奢靡、党争，所指何人？不就是那些靠着阿附皇帝、骤登高位的北地武夫和幸进的寒门佞臣吗？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那些北地来的粗鄙武夫，懂什么治国？只知道盘剥我们江南士族以自肥！还有那些寒门子弟，沐猴而冠，只会争权夺利，长此以往，我江南千年文脉，必将断绝于这些人之手！”
“还有那格物奇技，蛊惑君心，败坏风气！与民争利，使人心思诡，不读圣贤书，专研机巧之物，实乃亡国之兆！”
怨气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持续发酵，不满在交头接耳的私语中不断积累。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寻找着任何一个可以喷发的裂隙。而直接引燃这场风暴的导火索，是朝廷在永和二十五年初，权衡局势后，决定进一步深化均田令的推行，并着手清理江南地区最为棘手、也最为关键的“隐户”和“寄庄”问题。
所谓“隐户”，即士族豪门利用权势，隐匿不报、逃避国家赋税和徭役的依附人口，他们是士族庄园经济的主要劳动力；而“寄庄”则是普通农户或中小地主，为逃避繁重田赋，利用各种手段，将田产挂靠在享有免税或减税特权的士族、寺庙名下，士族从中抽取好处。这两者乃是自东晋以来积重难返的沉疴痼疾，也是江东士族维持其庞大经济实力和人口依附的重要不二法门。
此前，王猛主持的度田清丈工作，因顾忌江南初定，需要稳定，对这两块最难啃的硬骨头，只是浅尝辄止，触及不深。如今，北疆柔然已平，西域通道已开，帝国内部经过数年整合，根基日趋稳固，冉闵与王猛决心不再姑息，要彻底解决这一问题，以期增加国家的编户齐民和稳定税收，并从根本上打击和瓦解士族门阀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
诏令下达，措辞严厉。由尚书省派出精干御史，会同扬州、荆州等地刺史，组建了一支支名为“清丈使”的队伍，配备算学人才与必要的护卫，奔赴江东各郡县，要求彻查所有隐匿户口，剥离所有非法寄庄，所有田亩一律按实登记，重新造册，纳入均田序列，分配予无地少地之民。
此举，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江东士族中顽固派的心理防线，触碰了他们最后的底线。
吴郡，乌衣巷深处，王府。
这里虽非东晋时那位“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导嫡系后裔（历史上王导属琅琊王氏，此处或为艺术虚构，指代吴郡本地势力盘根错节的豪强王氏），但亦是江南有数的望族，诗书传家，姻亲故旧遍布江东。族中田产阡陌纵横，跨州连郡，隐匿的依附人口数以千计。此刻，王府后院一间隐秘的地下密室内，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几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阴沉又决绝的面孔。
除了王氏族长王祎，一位年近花甲、保养得宜但此刻眼中布满血丝的老者，还有来自吴郡朱氏、张氏，以及会稽孔氏、魏氏等多家大族的代表。他们皆是当地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刻却像被困的野兽，聚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朝廷这是不给我们留活路了！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啊！”王祎须发皆张，平日里抚琴弈棋的优雅荡然无存，他咬牙切齿，拳头重重砸在黄花梨木的案几上，震得烛火剧烈晃动，“清丈隐户，剥离寄庄？这是要抽干我们的血，掘了我们传承数百年的根基！”
“王尚书（王猛）步步紧逼，那个……那个北虏皇帝冉闵，更是视我等江南衣冠如仇寇！”朱氏族长朱桓恨声道，他脸色铁青，“科举断我仕途，均田夺我田产，如今连最后一点依靠，这些田亩和人口都要夺走！这是要我们这些世家，从此沦为寻常富家翁吗？休想！”
“谢安石（谢安）那个软骨头！”有人愤愤不平地低声骂道，声音中充满了鄙夷与背叛感，“枉称江左风流领袖，只知道摇尾乞怜，带着他那点人早早投靠了新朝，换得自家安稳，简直是我江东士族之耻！若不是他带头……”
密室内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疯狂气息。
“光抱怨有何用？”一个略显年轻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声音响起，是孔氏的青年子弟孔熙，他眼神锐利，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今朝廷主力，慕容恪镇北疆，荀羡等部散于各地镇守，建康虽有禁军，但数量有限，且久疏战阵。我们各家暗中蓄养的死士、部曲，联合起来，不下万人！加之我们可以鼓动、裹挟那些依附我们的佃户、工匠，许以厚利或加以威胁，一旦起事，瞬间可聚数万之众！”
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烛光在他激动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只要我们能抓住时机，迅速攻占建康，或者至少控制江东数郡，挟持当地官员，造成巨大声势。北地那些军镇，关山阻隔，消息传递需时，他们内部也未必铁板一块，未必会立刻全力南下来救！就算来救，我们也可凭借长江天险和江南错综复杂的水网与之周旋！届时，或可逼迫朝廷谈判，废除新政，还我江东自治之权！重现门阀共治之局！”
这个计划极其大胆，也极其冒险，近乎赌博。但在巨大的绝望和仇恨的驱使下，在家族利益即将彻底崩塌的恐惧中，密室内众人沉默了片刻，呼吸变得粗重，最终，竟纷纷点头，眼中燃起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
“没错！与其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祖业被夺，不如拼死一搏！求一线生机！”
“冉闵能马上得天下，难道我们就不能让他知道，这天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江南，是江南人的江南！”
“联络各地志士，约定日期，同时举事！就以……皇帝下一次离宫巡幸为契机！”
阴谋在寒冷的冬夜中滋长，一张反抗的大网，在江东豪门深深的宅院、精美的园林深处悄然织就。山雨欲来，沉重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建康城中的冉闵和王猛，似乎还沉浸在对盛世隐患的反思与朝堂整顿之中，虽非毫无防备，但尚未完全察觉到，一场来自帝国最膏腴之地、由最熟悉这片土地的旧日主宰者所发动的猛烈叛乱，已然如同弦上之箭，迫在眉睫。
风，已经灌满了楼阁，只待那惊雷炸响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