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骑施部的王庭,设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山谷盆地中。
巨大的牛皮帐篷如同白色的蘑菇群,散落在蜿蜒的河流两岸。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腥膻、奶制品的醇酸和皮革鞣制的气味。
魏征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他带来的精美丝绸、光洁如玉的瓷器、黄澄澄的金锭,在俟利发那宽敞奢华,铺着华丽地毯的大帐中,熠熠生辉,吸引着帐内所有吐谷浑贵族的贪婪目光。
俟利发端坐在铺着完整雪豹皮的主位上,他年约五旬,身材异常魁梧,面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枣红色,一部虬髯卷曲浓密,更添几分威猛粗犷之气。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魏征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戒备,以及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好奇。
“远道而来的大唐使者,辛苦了。”俟利发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首领特有的直率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你们带来的这些……好东西,我很喜欢。我们突骑施人,最喜欢和慷慨的朋友交往。”
他话锋一转,单刀直入,“但不知,薛礼元帅派你千里迢迢来到我这白水河畔,究竟想从我俟利发这里,得到什么?”
魏征不卑不亢,上前一步,依照唐礼微微一揖,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首领快人快语,魏征佩服。
我大唐皇帝陛下,奉天承运,胸怀四海,志在安抚西陲,廓清寰宇,重现丝路昔日之繁华盛景。
薛元帅遣魏某前来,非为索取,实为寻求共赢之道,愿与首领共谋安定与发展。”
“共赢?”俟利发嗤笑一声,拿起手边一个晶莹剔透的越窑青瓷杯,在粗大的手指间把玩着,仿佛随时会捏碎。
“怎么个共赢法?难道是要我突骑施的勇士,放下自己的刀箭,去为你们大唐的旗帜冲锋陷阵吗?
就像那些被你们收编的吐谷浑人一样?”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一丝讥讽。
“非也。”魏征摇头,神色转为郑重,目光坦诚地看着俟利发。
“我大军西进,意在惩处那些阻塞商路、劫掠往来、不服王化,滋扰四邻的部族。比如……”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俟利发的反应,缓缓吐出四个字,“处木昆部。”
俟利发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哼了一声,语气复杂:
“处木昆?阿史那贺鲁那个蠢货,仗着和西突厥王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确实没少在边境上给我找麻烦,抢我们的草场,劫我们的商队。
你们要打他,我乐见其成,甚至可以给你们喝彩。”他话锋再次一转,身体靠回豹皮椅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但是,要我突骑施袖手旁观,甚至给你们让开道路,光靠这些漂亮的礼物,恐怕还不够。”
他伸出两根粗壮如胡萝卜的手指,语气斩钉截铁:“两个条件!第一,大唐军队,无论胜负,不得踏入我突骑施领地半步!
一根马鞭都不行!第二,灭了处木昆后,他们靠近我部的最肥美的草场、最重要的几处水源地,必须全部、无条件地划归我突骑施所有!
只要白纸黑字,不,是羊皮卷上写下这两条,盖上薛礼的帅印,你们打你们的,我俟利发以长生天起誓,绝不干涉!
若不答应……”他往后一靠,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威胁的笑容,“那就不好说了。
毕竟,草原上的狼,总不能看着另一群狼在自己家门口咬死猎物,而无动于衷吧?”
帐内其他贵族也纷纷出声附和,嘈杂一片,显然这是他们部落内部早已商量好的底线,态度强硬。
魏征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凛。
这俟利发,果然如情报所言,不仅勇武,而且极为现实、精明,胃口也极大。
魏征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开始变得尖锐:“首领提出的条件,看似直接明了,为部落争取了实实在在的利益。
然而,请恕魏征直言,此举恐怕……目光稍显短浅了,未能看到真正的危机所在。”
“嗯?”俟利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帐内的嘈杂声也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魏征身上,带着不善之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教训我吗?”
“不敢。”魏征微微拱手,神态依旧从容,“魏征只是为首领,为突骑施部的长远未来,深感忧虑而已。
首领可知,西突厥王庭,如今正与西边的波斯人,在河中之地,鏖战正酣?”
“略有耳闻。”俟利发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那又如何?他们打他们的,与我何干?”
“如何?”魏征语气加重,目光如炬,直视俟利发,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
“首领请想,一旦西突厥解决了波斯之患,腾出手来,以其历代可汗的狼子野心和扩张欲望,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是那些已经臣服,或是被打残、无力反抗的小部落,还是……像突骑施这样兵强马壮、控扼要道,又与其素有龃龉、不太听话的强大部落?”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帐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届时,首领以为,西突厥的可汗是会感谢贵部今日趁火打劫,索要了处木昆的几片草场,还是会将日益壮大的突骑施,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唇亡齿寒的道理,首领雄才大略,想必比魏征更懂!”
俟利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眼神变得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
魏征的话,像一根冰冷而锋利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一直不愿轻易示人的忧虑。
西突厥的强势和霸道,他心知肚明,近年来摩擦增多,王庭对他们突骑施的猜忌和打压,他也切身感受得到。
“我大唐则不同。”魏征敏锐地捕捉到了俟利发情绪的细微变化,语气适时放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
“我们来自东方,谋求的是丝绸之路的长期畅通无阻,是西部边境的持久安宁。
我们与突骑施,没有世仇,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完全可以成为和睦的友邻,乃至相互倚仗的盟友。
若首领愿在此事上保持中立,薛元帅承诺,待西陲平定,大唐愿与突骑施部缔结正式盟约,互不侵犯,开放边境,互通商贸,税率从优。甚至,”
他抛出了一个更具诱惑力、也更实际的筹码,声音充满了诚意:
“若西突厥日后真对贵部不利,大唐可依据盟约,提供必要的精良军械援助,并派遣经验丰富的工匠。
帮助贵部在通往西突厥方向的险要山口、关隘处,勘探地形,设计并修建坚固的堡垒、烽燧体系!
以此增强贵部抵御外侮的能力!这,难道不比那几片今日到手、明日却可能被更强者强行夺走的草场,更有价值吗?
这才是真正保障部落长久安宁的基石!”
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牛油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魏征描绘的图景,一个强大的东方盟友,稳定的商贸环境,以及至关重要的、提升自身防御能力的机会。
与俟利发最初只想着捞取眼前实惠、甚至不惜火中取栗的想法,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长远的安全保障与短暂的物质利益,在他心中,以及在座许多有见识的贵族心中,开始了激烈的天平倾斜。
良久,俟利发才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依旧带着草原首领固有的谨慎和多疑:
“魏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西突厥,确实是我部心腹之患。与大唐结盟,听起来也很不错。”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现实,“但是……空口无凭。
我怎么知道,你们大唐灭了处木昆后,不会掉过头来,以更强大的兵力对付我?
我又怎么相信,你们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帮我抵御强大的西突厥?光靠说,是不够的。”
他提出了一个实际的要求,这也是他最后的试探:“这样吧,我要先看看你们的实力和诚意。
如果你们能真正重创处木昆部,让我看到大唐军队的锋锐,看到阿史那贺鲁的狼狈,证明你们有兑现承诺的实力。
那时,我们再坐下来,详细敲定盟约的具体条款,包括你们承诺的军械和筑城援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