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零七分，原本还残留着些许暮色的天空，此刻已完全被黑夜笼罩。陈砚舟站在工地围挡边，手里还捏着那三张居民登记卡，指尖在纸角来回摩挲。水雾从新装的喷头里飘出来，打湿了他的袖口，他没甩，也没躲。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张慧发来的数据报表截图：公示页访问量九十七次，转发数挂零。
他盯着看了三秒，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掏出蓝笔，在笔记本上划掉一行旧记录，重新写下：“透明≠信任。信息到位了，人心还没进门。”
风把公告栏上的打印纸吹得哗啦响。他抬头看了眼社区活动中心二楼的窗户，灯还亮着，隐约有人影走动。
“得换个打法。”他低声说。
第二天早上八点四十分，陈砚舟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出现在活动中心门口。李国强跟在后面，抱着一叠改过的图纸，眉头拧成疙瘩。
“真要把临街铺面砍一半？”他小声问，“那边可是步行流量最大的口子。”
“留着能多赚两百万。”陈砚舟递给他一杯豆浆，“但炸了锅，项目就得停三个月。”
李国强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可咱们又不是做慈善的。”
“现在得让人觉得，你是冲着‘住’来的，不是冲着‘拆’来的。”陈砚舟把另一杯豆浆放在公告栏台子上，撕开一张A3纸背面的手写说明，用磁铁贴在规划图旁边。
纸上写着：
“为回应居民关切，项目拟调整规划——原定商业铺位缩减50%，腾出空间建设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功能包括阅览室、棋牌区、健康角，开放时间早七至晚九，欢迎提建议。”
他退后两步看了看，觉得字太正经，又从包里掏出红笔，在末尾加了句：“血压计和象棋，我们包了。”
李国强差点呛住：“你还真写？”
“不写显得不够诚恳。”陈砚舟拍了拍他的肩，“去把红线图复印五份，待会儿万一有人要细看，别拿不出东西。”
话音刚落，老太太拄着伞柄慢悠悠走过来，金丝边眼镜往鼻梁下一推，眯眼读公告。她看了半分钟，没说话，转身进了活动中心。
十分钟后，格子衫青年骑着共享单车冲进来，车还没停稳就掏出手机拍照，顺手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开发商要建老年中心？谁信？等他们改完再说。”
评论区立刻炸了：
“昨天才答应降噪，今天就说建中心，演连续剧呢？”
“地段黄金得很，舍得割肉？”
“楼上别酸，人家真建了你又说‘作秀’。”
陈砚舟没看手机，只低头翻着笔记本，蓝笔在“老年活动中心”四个字底下画了道波浪线，旁边备注：“需求优先级排序：无障碍通道＞防滑地砖＞储物柜＞茶水间。”
九点二十五分，灰夹克大叔带着两个邻居过来，站定在公告栏前，双手插进裤兜，盯着图纸上的红线看了足足三分钟。
“这块地原来是要做商铺的吧？”他问。
“是。”陈砚舟点头。
“租金预估多少？”
“保守算，年入一百二十万起步。”
人群安静了一瞬。
“那你这不亏大发了？”旁边一个穿拖鞋的大爷咧嘴笑，“年轻人，别玩虚的，我们不吃这套。”
“亏。”陈砚舟答得干脆，“但我们更怕你们将来指着这块地跟孙子说——这儿本来能有个下棋的地方，可惜开发商嫌钱少，给卖了。”
几人愣住。
灰夹克大叔盯着他：“你这不是做买卖，是搞道德绑架。”
“不是绑架，是算账。”陈砚舟翻开笔记本，“施工噪音影响半年，但社区关系裂了，十年都补不回来。哪头贵，我得算清楚。”
李国强在旁忍不住接话：“结构我们复核过了，不影响承重，工期最多延三天。”
“你们倒是想得周到。”灰夹克冷笑，“可三年后呢？维护费谁出？设备坏了谁修？别到时候门一锁，牌子一摘，说‘经费不足’。”
陈砚舟合上本子：“产权归全体业主，运营交给居委会，我们出三年维护费。第四年起，由社区自管或招标。”
“有合同吗？”老头追问。
“今天就能拟。”陈砚舟从包里抽出一份空白协议模板，“您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签个意向书，我们把条款列进去。”
现场静了几秒。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人群后头，扶了扶眼镜：“我老伴腿脚不好，要是真有个地方能测血压、聊聊天……他不至于整天窝在家里生气。”
她轻声说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害怕自己的期待再次落空。
没人接话。
格子衫青年忽然开口：“能不能加个wi-Fi？老年人也刷短视频的。”
“能。”陈砚舟点头，“密码印在入口墙上，定期更换。”
“那我要个充电插座。”拖鞋大爷举手，“我那老年机，一天充三回。”
“每桌配两个USb口。”陈砚舟记下。
“地板一定要防滑！”一位阿姨强调，“去年王婶在菜场摔过，到现在不敢出门。”
“材料我们选带磨砂纹的pVc，比瓷砖安全。”李国强赶紧补充。
一条条意见冒出来，陈砚舟用蓝笔快速记下，时不时抬头确认：“棋牌区要隔音吗？”
“要！”好几个人同时答。
“健康角需要常驻医护人员吗？”
“不用，但得有急救箱和轮椅。”
“茶水间可以烧水，但禁止明火。”陈砚舟补充，“我们配两个电热水壶，带自动断电。”
讨论了四十分钟，纸面上的需求密密麻麻爬了半页。
临走前，灰夹克大叔叫住他：“这中心建成了，你们还能在这儿搞营销？挂横幅、发传单？”
“不能。”陈砚舟摇头，“活动中心是公共空间，商业行为一律禁止。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在入口处放一块小牌——‘由一楼开始项目支持建设’。”
老头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终于伸手：“行吧，那就……先谢了。”
下午两点，旧活动室里摆了六张椅子。六位居民代表到场，三位是监理轮值成员，另外几位是主动报名的热心住户。
陈砚舟没坐主位，搬了张折叠凳靠墙坐下，打开笔记本。
“功能分区，您们说了算。”他说，“我们现在开始，一条条过。”
两小时后，方案初具雏形：
入口设无障碍坡道，宽度1.2米；
棋牌区配吸音板吊顶；
健康角放置电子血压计、血糖仪，每周三上午由社区医生值守；
茶水间配备净水器和消毒柜；
墙面挂居民书法作品，每月轮换。
入口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皱着眉头，比划着说：“这坡道得宽点儿，我这拐杖有时使不上劲儿，太窄了容易摔。”陈砚舟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抬头笑着说：“大爷您放心，我们设成1.2米宽，保证您走得稳稳当当。”旁边一位阿姨也附和道：“就是，之前我去别的地方，那坡道窄得呀，轮椅都难上去。”李国强在一旁点头记录。
棋牌区里，几个大爷围在一起讨论着。“这吊顶得弄吸音的，不然下棋的时候吵吵嚷嚷，多闹心。”一位戴着帽子的爷爷摸着下巴说。陈砚舟笑着回应：“爷爷您考虑得周到，我们配吸音板吊顶，让这里安安静静的。”另一位爷爷笑着说：“对，这样下棋才有兴致嘛。”李国强认真地把要求记下来。
健康角前，一位老奶奶拉着陈砚舟的手说：“我这血压老是不稳，你们那电子血压计可得准点儿。”陈砚舟拍拍老奶奶的手说：“奶奶您放心，我们选质量好的，而且每周三上午有社区医生来值守，有问题随时问。”老奶奶满意地点点头：“那可太好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李国强在一旁记下具体需求。
茶水间里，几个阿姨在讨论着。“这净水器和消毒柜可得选好的，我们喝水、洗杯子都靠它们了。”一位胖阿姨说。陈砚舟笑着回答：“阿姨们放心，我们一定选质量可靠的，让大家用得安心。”旁边一位瘦阿姨笑着说：“就是，这关系到我们健康呢。”李国强把要求一一记下。
墙面挂居民书法作品的地方，一位大爷拿着自己写的字说：“我这字虽然不咋好，但也是一片心意，希望能挂上去。”陈砚舟连忙说：“大爷，您的字肯定能挂，我们每月轮换，让大家的作品都有展示的机会。”大爷开心地笑了：“那可太好了，我回去再好好写几幅。”李国强把情况记录下来。
陈砚舟当场拨通建材供应商电话，确认防滑地砖库存充足，下周二可发货。
散会时，夕阳斜照进屋子，把公告栏上的便签纸映得微微发亮。几张居民手写的建议贴在图旁：
“希望冬天有暖气。”
“夏天能开空调。”
“最好每个月办一次象棋赛。”
陈砚舟站在栏前，蓝笔尖轻轻点着纸面，逐条核对。
李国强走过来，低声问：“真要出三年维护费？这笔钱可不少。”
“出。”陈砚舟没抬头，“现在省下的舆论成本，够付六年。”
远处，一个小孩踩着滑板从工地围挡边飞过，车轮碾过水渍，溅起一小片涟漪。
陈砚舟收起笔，把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写下：
“民心不是说服的，是让出来的。”
他抬头看了眼活动中心的门，老太太正扶着门框慢慢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写着“防滑垫建议”的便签。
她朝他点点头，他也点头。
风把一张纸吹离了公告栏，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是格子衫青年写的：“wi-Fi名字别叫‘一楼开始_5G’，太土。建议：‘夕阳红冲浪专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