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的手掌还沾着水泥,指节间干涸的灰浆裂开几道细纹。他没去擦,只是把那枚银灰色的时间胶囊包装纸从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摊在临时拼成的办公桌上。纸面褶皱明显,像是被攥了太久。
他刚想翻开笔记本,门就被推开了。
艾米丽站在门口,风衣下摆滴着水,手里拎着个防水文件袋。她没看陈砚舟,目光直接落在桌上的设计稿复印件上,眉头一皱。
“你真把这玩意儿当施工图用了?”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钢笔尖戳在纸上。
陈砚舟合上笔记本,红笔刚好划完“时间胶囊埋藏”这一项。蓝笔下面,已经写下一行新内容:“查风速记录”。
“不是施工图,是起点。”他说。
艾米丽走近两步,鞋跟敲在水泥地上,清脆得有点不耐烦。她用钢笔点了点图纸中央的中庭绿化带:“江川五月到九月,高层风速平均十二米以上。你这绿植挂墙上,台风天就是高空抛物现场。”
陈砚舟没接话。他知道她不是来吵架的。上次她在凌晨两点回邮件,标注了两处承重墙改动建议,比施工方还较真。
“你做过模拟?”他问。
“不用做。”她把文件袋往桌上一放,“气象局公开数据就能算出来。你们现在的固定结构,扛不住两次季风。”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远处吊塔还在转,混凝土泵车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是某种疲惫的呼吸。
陈砚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水泥渣卡在指甲缝里,洗都洗不掉。刚才封顶时那种温热的触感已经消失了。仪式结束,活才刚开始。
他打开手机,调出市气象局近五年的风速统计表。页面加载慢,进度条卡在百分之八十。
“我明天去城建档案馆。”他说,“要高空风廊报告。”
艾米丽挑眉:“你还真打算改?”
“不然呢?”他抬头,“拆了重来更贵。”
她盯着他看了三秒,忽然笑了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接这个项目吗?”
陈砚舟摇头。
“因为你说‘垂直森林’不是噱头,是标准。”她靠在窗框边,手指轻敲文件袋,“但现在,你拿一张理想主义草图当标准?”
“草图能改。”他说,“概念不能丢。”
“可现实会把你拍墙上。”她语气缓了些,“我不是反对种树,是反对裸奔式种树。”
陈砚舟翻开笔记本,蓝笔写下:“联系材料实验室,测试新型固定支架”。又补了一句:“找抗风植物样本库。”
艾米丽看着他写字,没打断。等他写完,才开口:“你要是说服不了我,随便找个数据糊弄过去,我现在就走。”
“你要是说服不了我。”他合上本子,“到时候你再决定走不走。”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你还挺会下套。”
“不是套。”他指着图纸,“是你七次拒绝修改方案,却在第八次给了优化建议。说明你信这个东西能成。”
艾米丽没否认。她拉开文件袋,抽出一份打印件:某国际项目高层绿化事故报告摘要,配图是脱落的花槽砸穿停车场顶棚。
“去年新加坡,类似设计,三级台风后三起坠落事件。”她语气平静,“赔偿金额够买下你整个中庭。”
陈砚舟接过报告,快速扫过数据。落地窗反射的光打在纸面上,有些字看不清。
“他们的支撑间距是1.8米。”他说,“我们设计的是1.2米。”
“差0.6米,就能挡住十二级风?”她反问。
“不一定。”他承认,“但我们可以加柔性固定层,配合自动灌溉系统调节根系湿度,降低整体重量。”
艾米丽沉默了几秒:“材料成本翻倍。”
“预算可以调整。”他说,“但地基和主体结构已经按原方案做了。现在砍绿化,等于承认一开始就想偷工减料。”
她盯着他:“所以你是怕丢脸?”
“是怕以后没人敢提新东西。”他声音不高,“吴振海倒了,可还有十个等着看笑话。我们要是自己先认怂,他们连试都不敢试。”
空气静了下来。
艾米丽走到桌边,拿起那份泛黄的设计稿,指尖轻轻抚过右下角的“original concept”字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她的眼神有些复杂,既有对最初设计理念的欣赏,又有对现实问题的担忧。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陈砚舟,目光中多了几分真诚:“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我当初拒绝修改,是因为觉得你们只想省钱。现在你坚持原设计,我又觉得你只想赌一口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对设计的执着。
陈砚舟没辩解。他知道她在权衡——作为设计师,她要对作品负责;作为合作者,她也要看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专业声誉。
“给我三天。”他说,“我能拿出本地化适配方案。”
“不是给我。”她纠正,“是给风。”
他点头:“那就先赢过风。”
艾米丽看着他,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些的?”
“十分钟前。”他指了指手机,“刚搜完气象局网站。”
“然后就敢跟我谈抗风设计?”
“不敢。”他坦白,“但我可以学快点。”
她嘴角微扬,把事故报告塞回文件袋:“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嘴上说着‘我们要改变行业’,转身就抄别人图纸的人。”她顿了顿,“你至少没抄。”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停下:“周三上午十点,我要看到三样东西:本地风速模型、支撑结构改良草案、植物荷载测算。少一样,我就撤回设计授权。”
门关上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别让我后悔昨晚改了那两处承重建议。”
脚步声远去。
陈砚舟站在原地,手机屏幕还亮着,气象数据页面终于加载完毕。他翻出通讯录,找到“省建筑科学研究院”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
“您好,请问是陈工吗?”对方声音客气。
“不是。”他说,“我是甲方。我想申请调阅近三年高空风压测试案例。”
对方停顿了一下:“这个需要单位介绍信和审批流程……”
“我可以明天亲自来。”他打断,“顺便带一份待解决的技术问题清单。”
那边沉默两秒:“您具体想查哪类数据?”
“高层绿化结构在季风环境下的稳定性。”他说,“特别是抗风固定方式。”
“哦。”对方语气变了,“这个……我们倒是有个内部研讨课题正在做。”
“能提前看看方向吗?”
“原则上不行。”对方犹豫,“但如果您愿意参与联合研究,我们可以开放部分阶段性成果。”
陈砚舟记下联系人姓名和邮箱,挂了电话。
他翻开笔记本,在“调取风速记录”下面划了一横,写下新一行:“申请加入省建科院季风项目协作组”。
系统界面悄然浮现:
【结识国际设计师阶段验收——展示项目核心价值】
任务奖励:待定
倒计时:71:58:12
他没多看,合上笔记本,重新铺平那份设计稿。纸角卷起,他用手慢慢压平。
窗外,工地恢复作业,钢筋碰撞声此起彼伏。一台吊车缓缓转向,吊钩悬在半空,晃动幅度不大,但节奏稳定。
陈砚舟盯着图纸上的中庭区域,拿起蓝笔,在绿化带边缘画了个圈。
笔尖顿住。
他想起艾米丽说的“高空抛物”,心脏猛地一缩,仿佛看到那绿色花槽如炸弹般坠落,将停车场砸得面目全非。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击,如果真要保结构,是不是该先降高度?比如把六层以上的垂直绿化改成冰冷的艺术装置?可那些艺术装置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与“垂直森林”的初衷背道而驰。他的目光落在设计稿上,眼神逐渐坚定,不行,那样就成了妥协,而不是优化,他绝不能让“垂直森林”变成徒有其表的空壳。
真正的解决,不是砍掉想法,而是让想法活得更久。
他把笔放下,打开手机备忘录,输入关键词:“抗风植物数据库”“柔性固定技术专利”“江川市历年台风路径图”。
搜索结果还没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条邮件提醒:省建科院回复已发送,附件包含三项初步研究方向摘要。
他点开附件,第一行标题是:“高层建筑外挂绿化系统在强风环境下的动态响应分析”。
陈砚舟盯着那行字,手指滑动屏幕。
第二项研究内容写着:“基于本地气候条件的模块化种植单元设计”。
他停下滚动,回到桌面,拨通另一个号码。
“喂,材料实验室吗?我是陈砚舟。之前订的复合纤维承重测试,能不能提前到明天上午?对,就是那种能弯曲但不断裂的。”
挂了电话,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脑海中不断思考着合适的材料。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拨通材料实验室的号码。“喂,材料实验室吗?我是陈砚舟。之前订的复合纤维承重测试,能不能提前到明天上午?对,就是那种能弯曲但不断裂的。”电话那头传来犹豫的声音:“提前的话,可能有些仓促,我们原本的测试流程……”陈砚舟急忙打断:“我知道,但这个项目时间紧迫,而且这种复合纤维对我们解决高层绿化结构的固定问题至关重要。它的弹性模量、抗拉强度等性能指标,我需要尽快拿到详细数据,这样才能根据结果调整设计方案。”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那好吧,我们尽量安排,不过不能保证一定能提前完成所有测试。”陈砚舟松了一口气:“太感谢了,我会随时关注测试进展。”
他转身走回桌前,拿起蓝笔,在笔记本底部写下一排小字:
先证明我们懂风,再谈如何种树。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锐响。
抬头看去,吊车吊钩撞上了横梁,钢缆绷得笔直,正在剧烈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