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石窟的惊天一战,最终以徐子陵的意外插手,救走重伤的婠婠而告终。徐子陵携着气息萎靡、几乎无法自行运功的婠婠,将身法施展到极致,如同融入夜风的青烟,迅速远离了那片是非之地。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无论是静斋可能的追索,还是其他觊觎之辈,都会闻风而来。
凭借着《长生诀》对天地气机的敏锐感应,徐子陵专拣荒僻小径,一路向北,最终遁入了洛阳城北连绵起伏的邙山深处。邙山古墓众多,地势复杂,人迹罕至,正是暂时藏身疗伤的绝佳之所。
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寻到了一个被藤蔓遮掩大半的废弃猎户小屋。小屋久无人居,布满灰尘蛛网,但结构尚算完整,足以遮风避雨。徐子陵小心地将婠婠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张铺着干草的简陋木榻上。
此时的婠婠,早已不复往日颠倒众生的妖娆风采。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气息微弱而紊乱。师妃暄那凝聚了“剑心通明”全力的一剑,虽被徐子陵及时挡下大半,但残余的凌厉剑气与慈航剑典特有的破邪真气,已然侵入其经脉,与她那精纯的天魔功力激烈冲突,不断侵蚀着她的生机。她蜷缩在干草上,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宛如一朵在风雨中凋零的曼陀罗。
徐子陵不敢怠慢,他深知慈航剑典真气的厉害,若不及时疏导,婠婠即便不死,一身修为也可能付诸东流,甚至留下难以治愈的暗伤。他盘膝坐于榻前,深吸一口气,排除心中杂念,将精纯无比的长生诀真气缓缓渡入婠婠体内。
长生诀真气中正平和,蕴含无限生机,本是疗伤圣品。但此刻要疏导的,却是与之中和属性截然相反的天魔功与剑典真气,其过程凶险无比,如同在钢丝上行走,稍有不慎,不仅无法疗伤,反而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冲突,导致婠婠当场经脉尽碎。
徐子陵全神贯注,灵台清明如镜,以长生诀真气为引导,小心翼翼地探入婠婠那混乱不堪的经脉之中。他的真气时而温润如春水,滋养受损的经脉;时而刚阳如烈火,驱散顽固的剑典余劲;时而又化为柔和的旋涡,尝试梳理那躁动不安的天魔气。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与功力。徐子陵的额头也渐渐见汗,但他眼神依旧专注,动作稳定。他能清晰地“看”到婠婠体内那三股不同性质真气的每一次碰撞、纠缠与消长。
或许是重伤虚弱,或许是徐子陵那中正平和的真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一直紧绷着精神、习惯于戴着面具示人的婠婠,在昏迷与半昏迷之间,竟渐渐放松了心防。
她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不再是平日里那充满算计与诱惑的腔调,而是带着一丝罕见的脆弱与无助。
“……冷……好冷……”
徐子陵闻声,默默将一股温和的阳气渡了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身体颤抖得更厉害,声音带着压抑的恐惧与悲伤:“……师尊……别丢下婠儿……黑暗……好黑……”
徐子陵心中微微一震。他听说过阴癸派内部的残酷竞争,以及祝玉妍培养传人的严苛手段,但亲耳听到婠婠在无意识中流露出这般情感,仍是让他感到一丝复杂。这个看似无法无天、妖异狠辣的魔女,内心深处,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创伤。
在徐子陵不懈的努力下,婠婠的伤势终于暂时稳定下来,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也从深度的昏迷中悠悠转醒。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徐子陵那带着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眸子,以及他为了替自己疗伤而损耗过度、略显苍白的脸庞。她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带着惯有的直接,“你我道不同,正邪不两立。让我死在师妃暄剑下,不是正好符合你们这些正道之人的期望吗?”
徐子陵收回抵在她背心的手掌,微微调息了一下,才平静地回答道:“见死不救,非我之道。正邪之分,也并非那般绝对。我救你,只因当时觉得不该如此。”
他的回答简单而纯粹,没有大道理,却让婠婠一时语塞。她看着徐子陵那毫无杂念的眼神,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的“迂腐”,似乎并非那么令人讨厌。
在小屋养伤的几日里,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因这特殊的境况而消融了不少。婠婠伤势沉重,大部分时间仍需卧床静养,徐子陵则负责寻找食物、水源,并持续以内力助她恢复。
闲来无事时,两人竟也能平和地交谈。许是重伤之下心防脆弱,又或许是这与世隔绝的环境让人放松,婠婠偶尔会提及一些往事。她并非倾诉,语气往往带着自嘲与冷漠,但话语间透露的信息,却勾勒出她在阴癸派那个弱肉强食环境中挣扎求存、步步惊心的童年与少女时代。如何在那诡谲残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如何小心翼翼地揣摩师尊祝玉妍的心意,如何面对同门的嫉妒与暗算……
徐子陵大多只是静静地听着,很少插言。他能感觉到,这个妖女光鲜亮丽、游戏风尘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同样饱经风霜、甚至可能千疮百孔的心。他并非同情,而是多了一份理解。
他也坦诚地谈及了自己与寇仲的兄弟之情,谈及了在扬州的市井生活,谈及了对石青璇那份朦胧而最终遗憾的情感,以及自身对天道自然、对超脱之境的追求。
“超脱?”婠婠闻言,嗤笑一声,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锐,“放下一切,无情无欲,与这山间顽石何异?活着,不就是要痛痛快快,爱恨情仇,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吗?”
徐子陵默然,并未反驳。他知道,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无所谓对错。
在这短暂而奇特的“同居”时光里,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它并非爱恋,更像是一种超越了立场与身份的理解与共鸣。他们一个是追求天道的正道侠士,一个是沉沦欲海的魔门妖女,本该势同水火,此刻却在这邙山深处的小屋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和谐。
然而,这份平静注定是短暂的。
数日后,婠婠的伤势好了大半,已能自行运功。这一日,徐子陵照例外出寻找食物。当他带着几只野果和清水回到小屋时,却发现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木榻之上,只留下一方洁白的丝帕。丝帕质地轻柔,角落绣着一朵精致的、含苞待放的曼陀罗花——那是阴癸派的标记。丝帕上,残留着婠婠身上那独特的、若有若无的幽兰馨香。
她走了。
不告而别。
徐子陵拿起那方丝帕,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释然,也有淡淡的怅惘。
他知道,离开这座小屋,回到那纷扰的尘世,他们便又是势不两立的敌人。方才那几日短暂的平和与理解,如同镜花水月,终将消散。
他将丝帕小心收起,贴身放好,随即也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处邙山小屋,身影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山林之间。
小屋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方残留着幽香的丝帕,证明着这里曾有过一段超越正邪、短暂而真实的交集,并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一缕难以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