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宫偏殿,虽名为“偏殿”,却也是雕梁画栋,陈设精美,一应器物无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与奢靡。只是那高耸的宫墙,森严的守卫,以及宫女宦官们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甚至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素素,她身处何地——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
素素牢记着自己的使命,也深知周遭危机四伏。她谨言慎行,每日里除了按规矩向掌管后宫事务的萧皇后请安(萧皇后对她这个“寇仲义妹”态度颇为微妙,既有礼法规矩下的客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与警惕),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或是临窗读书(读的是宫中允许的经史典籍),或是抚弄琴弦(技艺平平,只为消遣),或是打理殿前一小片被允许她栽种的花草。
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兄长“归附天朝”而得以进入皇宫、有些拘谨又带着几分好奇和不安的普通女子。她很少主动打听什么,对宫女宦官们的闲谈,也只是静静听着,偶尔露出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处的惊讶或不解。
然而,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那颗被徐子陵以《长生诀》基础法门滋养过的心,却异常清明。她耳聪目明,记忆力惊人,将每日所见所闻,从守卫换防的规律、宫女宦官间的只言片语、到偶尔前来“探望”的妃嫔命妇们的衣着谈吐、乃至宫中物资调配的一些零碎信息,都如同海绵吸水般,一丝不苟地记在心里。
她知道,自己身边必然布满了杨广的眼线。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手脚勤快的大宫女,那个负责传递物品、看似憨厚的小宦官,甚至殿外那些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侍卫,都可能肩负着监视她的任务。她必须比他们更有耐心,更懂得隐藏。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面波澜不惊。直到半月后,一场由萧皇后主持的、招待宗室女眷和部分重臣家眷的赏花宴,打破了素素刻意维持的平静。
宴设御花园,时值春末夏初,百花争艳,蝶舞蜂喧,一派升平景象。素素作为“寇仲义妹”,亦在受邀之列。她穿着一身符合身份的淡雅宫装,混在一众珠光宝气的贵妇贵女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品着宫中的蜜浆,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她看到了雍容华贵、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不去忧色的萧皇后;看到了几位身份尊贵的王妃、公主,她们谈论着最新的衣饰、胭脂,或是家中子弟的学业前程;也看到了一些重臣的家眷,其中,独孤阀的女眷尤为引人注目,她们衣着华丽,言谈间带着几分门阀特有的矜持与优越感。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这位便是寇少帅的义妹,素素姑娘吧?果然生得清秀可人。”
素素抬头,只见一位身着鹅黄宫装、容貌娇艳妩媚、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的年轻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素素认得她,是近来颇得杨广宠幸的董淑妮,其出身独孤阀外戚,在宫中地位特殊。
“董才人安好。”素素起身,依礼微微一福,声音轻柔。
董淑妮上下打量着她,笑道:“不必多礼。说起来,寇少帅英雄了得,如今又深明大义,归附朝廷,真是可喜可贺。素素姑娘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短缺,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跟我说。”
她话语亲切,眼神却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仿佛想从素素身上看出些什么。
素素垂下眼帘,恭敬答道:“谢才人关怀,宫中一切安好,皇后娘娘与各位娘娘待素素甚厚,并无委屈。”
“那就好。”董淑妮笑了笑,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说起来,前几日我偶然听陛下提起,似乎对寇少帅麾下那位能造‘雷霆’的异士颇感兴趣呢。不知素素姑娘在江东时,可曾见过那位奇人?”
素素心中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董淑妮这话问得极其刁钻且危险!她若回答见过,难免会被追问细节,言多必失;若回答没见过,又显得不合常理,毕竟她是“寇仲义妹”。更重要的是,这直接触及了少帅军最核心的机密!
电光火石间,素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羞赧,低声道:“才人说笑了,兄长他……他军务繁忙,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素素一个女儿家,平日里是不同不同的,更不曾见过什么异士。只是……只是偶尔听下人们嚼舌根,说什么雷啊火的,怪吓人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将问题推给了“下人们嚼舌根”,既回答了问题,又符合她“不同外事”的柔弱形象,更隐晦地点出此事在江东也属机密,她并不知晓内情。
董淑妮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但只见素素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被问到陌生事情的不知所措,最终嫣然一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唐突了。妹妹勿怪。”说罢,便翩然离去,加入了另一群贵女的谈笑中。
素素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去了。但这董淑妮的试探,也让她警醒,杨广对火器之秘的关注,远超她的想象,并且已经开始从她这里着手了。
赏花宴后不久,一个负责给偏殿送时新瓜果的小宦官,在将一篮鲜嫩的瓜果交给素素身边的大宫女时,手指似乎无意地在篮柄的某个竹节上轻轻叩击了三下,节奏短促而特异。
素素正坐在窗边看书,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微动。这是暗卫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之一!她不动声色,继续看书,直到傍晚时分,才以需要静心抄录经文为由,屏退了左右,独自留在小佛堂内。
夜深人静,佛堂内只余一盏长明灯摇曳。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自窗外滑入,落地无声。
那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女子,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她对着素素微微躬身,以特定的暗语低声道:“属下‘癸七’,参见小姐。白日信号,是因发现宫中有人疑似在调查小姐入宫前在江东的行踪细节,恐对小姐不利,特来警示,请小姐务必小心应对任何盘问,一切按既定身份应答。”
素素心中了然,定是董淑妮或者其他人已经开始暗中调查她的底细了。她点了点头,也用暗语低声道:“明白。今日赏花宴,董才人曾试探问及火器异士之事。”
癸七眼中精光一闪:“此事属下会立刻上报。小姐身处险境,万事以自身安全为上。若无紧急情况,属下会按计划于每月朔望之夜子时前来。若有急事,可在殿后西角梅树下第三块砖石下留暗记。”
“好。”素素颔首。
癸七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窗外夜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素素独自站在佛堂中,看着那跳跃的灯焰,轻轻吐出一口气。联络建立了,但这意味着真正的危险博弈,从现在起,才正式开始。她不仅是质子,更是一枚深埋在帝国心脏的暗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握紧了袖中一枚徐子陵赠予的、据说能宁心静气的普通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为了那个给予她新生和意义的团体,她必须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