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关于旱情的预言,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倒了寇仲心中所有的犹豫与权衡。天灾将至,人祸未平,若不能在外界彻底断绝之前找到新的粮源,少帅军的下场可想而知。跨海购粮,这条原本只是备选的道路,此刻已成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闯过去的独木桥!
江都城内外,少帅军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但目标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浩瀚无垠的大海。所有能搜集到的海船,无论是缴获前朝遗留的,还是重金从沿海渔民、海商手中购得的,亦或是宋阀通过隐秘渠道支援的,都被集中到长江出海口附近,进行紧急的检修与加固。熟悉内河航行的水师士卒被挑选出来,与重金招募的、那些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海风咸涩气息的老舵工、老水手混合编队,日夜进行着适应性的操练。
时间紧迫,寇仲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扑在这件事上。他深知此行关系全军存亡,更关乎他寇仲的霸业梦想能否延续。虚行之坐镇江都,统筹全局,稳定内部;徐子陵则默默守护,以其日益精深的自然之道,感应天时变化,为船队选择最佳的出航窗口。
帅府内,最后一次航前会议。
“少帅,船队已集结完毕,大小海船三十七艘,其中可载重千石以上的大船十二艘。”卜天志指着简陋的海图汇报,“招募到的向导和水手言道,此去琉球,顺风顺水约需十至十五日。但海上风云莫测,尤其此时已近深秋,风暴频发,风险极大。”
寇仲盯着海图,目光锐利:“风险再大,也比坐以待毙强!老子偏不信这个邪!天志,船队由你统领,老子亲自带队!”
“不可!”虚行之与徐子陵几乎同时出声。
虚行之急道:“少帅乃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若有闪失,少帅军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徐子陵也劝道:“仲少,海上不同江河,非是勇力可抗。你虽精通水性,然天道无常,当留有用之身。”
寇仲大手一挥,斩钉截铁:“不必再劝!正因为风险大,老子才必须去!这支船队承载的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交给别人,老子不放心!江都有虚先生和陵少坐镇,我放心!此事就这么定了!”
见他心意已决,众人知再劝无用,只能暗自祈祷。
出发前夜,寇仲与徐子陵并肩立于江边,望着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船队轮廓。
“陵少,”寇仲声音有些沙哑,“江都……还有兄弟们,就交给你了。若……若我回不来……”
“没有若。”徐子陵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他望向漆黑的海面,灵觉延伸,“风暴虽险,然生机暗藏。你的《长生诀》已至瓶颈,此番出海,于你而言,或许并非全是死劫。记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寇仲似懂非懂,但将这番话记在了心里。他用力拍了拍徐子陵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一个风平浪静的清晨,船队在简单的祭海仪式后,扬帆起航,驶向了茫茫东海。
初始几日,航行颇为顺利。碧海蓝天,海鸥翱翔,壮阔的景象让习惯了江河的寇仲与少帅军士卒心胸为之一畅。寇仲甚至兴致勃勃地向老舵工请教观星、看风、辨流等航海技艺,他那过人的武学天赋和领悟力,在学习这些新知识时也展现无遗,让老水手们都啧啧称奇。
然而,大海的脾气,说变就变。
航行至第七日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狂风骤起,卷起滔天巨浪!黑色的乌云如同厚重的幕布,迅速遮蔽了天空,云层中电蛇乱窜,雷声隆隆,仿佛天穹将要塌陷!
“是风暴!大风暴!快!降帆!抓紧固定物!”经验丰富的老舵工声嘶力竭地呼喊,脸上写满了恐惧。
刹那间,平静的海面变成了狂暴的炼狱!数十尺高的巨浪如同咆哮的山峦,一波接一波地狠狠砸向船队!木制的海船在自然的伟力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玩具,被随意地抛上浪尖,又狠狠摔落谷底。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寇仲运足内力狂吼,声音却在风暴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他死死抓住主桅杆的缆绳,浑身已被冰冷的浪花和倾盆大雨彻底浇透。脚下的甲板剧烈倾斜、颠簸,不断传来木板扭曲、断裂的可怕声响。
“啊——!”
一声惨叫,一名水手被巨浪卷起,瞬间消失在墨绿色的海水深处。
“咔嚓!”一声巨响,旁边一艘较小的补给船被巨浪拦腰拍断,船上的士卒和货物如同落叶般被海水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泛起。
绝望和恐惧如同瘟疫般在船队中蔓延。
寇仲双目赤红,看着这宛如末日的景象,看着追随自己出海儿的郎们不断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个人的勇武,在天地之威面前,竟是如此可笑!
他疯狂运转长生诀真气,试图对抗这颠簸,稳住身形,甚至异想天开地想以真气劈开风浪,却只觉得自身那点力量,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真气在经脉中乱窜,气血翻腾,几乎要走火入魔。
就在他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徐子陵临行前的话语如同清泉般流入心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水……不争……
寇仲猛地一个激灵!他看着周围狂暴的、仿佛要毁灭一切的巨浪,又感受着脚下承载船只、无处不在的海水。他之前一直在对抗,在用蛮力挣扎,却从未想过……去理解,去融入?
生死关头,他福至心灵,不再强行对抗风浪,而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和精神,尝试着去感知海水的流动,去体会那毁灭性力量中蕴含的、磅礴无尽的“势”!
长生诀真气不再抗拒,而是顺着船体的颠簸,随着海浪的起伏,自然而然地流转、调整。他不再将自己视为独立于风暴之外的个体,而是试着将自己想象成这大海的一部分,如同海中一块礁石,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不是岿然,是随波而动,顺势而为!
渐渐地,一种奇妙的感应产生了。他仿佛能“听”到海浪的节奏,能“预感到下一刻船体倾斜的角度。他的身体不再僵硬,而是如同水草般柔软,随着船只的起伏做出最细微、最自然的调整,竟在这狂暴的风浪中,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他体内原本因对抗而躁动紊乱的长生诀真气,在这种“融入”的状态下,竟开始发生玄妙的变化。那源自《长生诀》,偏向阴柔、滋养的水性真气,与他在无数次血战中磨砺出的、炽烈刚猛的火性意志,原本只是泾渭分明地共存,此刻在这天地之威的压迫与“融入”心境的引导下,竟开始丝丝缕缕地交融!
水与火,并非只有相克,亦可相生!
一股温润却又充满蓬勃生机的全新气感,自丹田深处滋生,流转于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原本因对抗风浪而带来的疲惫与内伤竟在缓缓修复,精神也为之一振!
“这……这就是水火相济?”寇仲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明悟!他困守已久的瓶颈,竟在这生死一线的风暴中,轰然突破!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渐渐平息。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骇人的巨浪已变为涌动的余波。
劫后余生的船队一片狼藉,三十七艘海船,只剩下不足二十艘,且大多帆橹折断,船体受损,士卒水手更是伤亡惨重,哀鸿遍野。
寇仲独立在破损的船头,望着四周漂浮的木板碎片和幸存者们惊恐未定的脸庞,心中没有突破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后怕与悲恸。他活了下来,并因祸得福突破了武功,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清点人数,抢救伤员,修复船只!”他沙哑着下令,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知道,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他还活着,少帅军的希望,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