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到中天的时候,卫铮才从校场出来。
一身汗,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手里的木刀都被汗水浸得发黑,握把上全是汗渍子。
她没回营房,拐了个弯,走到山谷西边那片背风的坡地。这里白天没人来,晚上更静,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她把木刀插在地上,又从腰后抽出一把短刀——是欧冶明新打的,刀身泛着冷铁的光。
然后,开始练。
不是白天教新兵那些基础的劈砍格挡,是她自己的东西。独眼张教的那些杀人技,刁钻,狠辣,招招都奔着要害去。脚步像猫,落地没声,身子忽左忽右,手里的刀跟着翻飞,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呜呜的轻响。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每一个动作都成了本能,肌肉酸得发胀,呼吸粗得像拉风箱,她才停下。
撑着膝盖喘了口气,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十几块巴掌大的木片,用麻绳穿着,像串钥匙。
每块木片上,都用炭笔记着东西。
“王翠,臂力强,下盘稳,但反应慢半拍,得练眼。”
“二丫,胆小,手抖,但记性好,教过的招式一遍就会。”
“刘三娘,伤好了七成,能跑不能跳,先安排去伙房帮忙。”
……
一块一块,翻过去。
这是她的“账本”。
队伍扩到百来号人后,她就养成了这习惯。白天训练,晚上把每个人的表现记下来,好的,不好的,该练什么的,该注意什么的,都写上。
独眼张说过:“当头的,得知道你手底下每个人能吃几碗干饭。”
王振将军也说过:“为将者不知兵,就是拿弟兄们的命开玩笑。”
她都记着。
可记着是一回事,真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一百多号人,一百多张脸,一百多种脾性。有人听话,有人犟,有人聪明学得快,有人笨得让人着急。
她得把这些人,捏成一股绳,拧成一把刀。
这把刀,不能钝,不能散。
太难了。
比她当年在边军,自己一个人往上爬,难多了。
夜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卫铮收起木片,抬头看了看月亮,转身往回走。
路过营房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动静,是压抑的抽泣声。
她脚步顿了顿,没进去,绕到窗户边,借着月光往里瞧。
是白天摔伤的那个女兵,叫小云,才十六岁,瘦瘦小小的,这会儿正趴在铺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旁边有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小声劝着:“别哭了,卫将军也是为你好……白天那训练,多危险啊,你要真穿着那软底鞋去打仗,摔一跤,命就没了……”
小云哭得更凶了:“我知道……可我脚真疼……那军靴磨得全是泡……”
卫铮站在窗外,听着。
白天的事,她记得。
紧急集合的哨子吹响,所有人必须在半炷香内到校场集合。小云迟到了,跑过来的时候还一瘸一拐的。
她一问,才知道这丫头嫌军靴磨脚,偷偷换了双自己的软底布鞋,结果越野跑的时候踩到石子,脚一崴,摔了,胳膊肘擦破一大片皮。
她当场就发了火。
“军令是什么?是让你讨价还价的吗?战场上,敌人会因为你的鞋不舒服,就等你换双鞋再打吗?”
她罚小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还扣了她三天的口粮。
当时小云脸都白了,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没敢哭出来。
现在,夜深人静,终于憋不住了。
卫铮在窗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没回自己屋,去了趟伤兵营——现在不叫伤兵营了,玄真道长给起了个名,叫“济安所”,里面常备着草药、纱布什么的。
她找玄真要了点治脚泡的药膏,又去伙房,从自己明天的口粮里掰了半块杂粮饼,用布包好。
然后,又回到营房窗外。
里面已经没哭声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小云哭累了,睡着了。
卫铮轻轻推开窗户,把药膏和饼放在窗台上,又悄悄退出来,关上窗。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离开,脚步很轻,像没来过一样。
她没觉得心软。
只是想起了边军时,那个叫“小六子”的新兵。
那小子也是嫌军靴硬,训练时偷偷换了自己的布鞋,被教头发现,罚得比小云还狠。可没人当回事,都觉得新兵嘛,吃点苦头就记住了。
后来第一次上战场,草原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小六子转身慢了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可能就是脚下的布鞋打滑了一下。
就那么一点点,敌人的弯刀就砍在了他脖子上。
血喷出来,溅了卫铮一脸。
那时候她才明白,战场上,没有“一点点”。
差一口气,慢一步,就是死。
她不能让小云,让这些跟着她的妇人姑娘们,变成下一个“小六子”。
严苛,是为了让她们活。
哪怕她们现在恨她,怨她。
几天后,李昭华把卫铮叫到议事的那棵老槐树下。
“北边来了一伙流寇,人数不多,就二三十号人,在五十里外的野猪林扎了营。”
李昭华指着地图,“打探过了,不是什么硬茬子,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庄稼汉,被逼得没了法子,才聚在一起抢点过路商队的粮食。”
卫铮看着地图,没说话。
“我的意思是,”李昭华顿了顿,“咱们现在刚站稳脚跟,不宜树敌太多。派人送点粮食过去,跟他们谈,只要他们不往咱们这边来,井水不犯河水。”
卫铮抬起头,看着李昭华。
“送粮?”她声音有点冷,“凭什么?”
李昭华叹了口气:“卫铮,咱们现在人手是多了,可粮食也紧张。打一仗,要消耗,要死人。如果能用一点粮食换几个月安稳,让咱们有时间把地种好,把队伍练扎实,不划算吗?”
“不划算。”卫铮回答得干脆利落,“今日你送粮,明日他们就敢要钱。后日,就敢要地盘。边军治下的匪患,就是这么惯出来的——你今天退一步,明天就得退十步。”
她指着地图上野猪林的位置:“二三十号乌合之众,我带队,一天就能扫平。灭了他们,周边的小股流寇才知道怕,才不敢来招惹咱们。这才是长治久安。”
李昭华沉默了。
她看着卫铮,看着那双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坚定。
最后,她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卫铮转身就走,去点兵。
可走到一半,她脚步慢了下来。
李昭华刚才的眼神,她看懂了。
那不是被说服的认同,是权衡之后的让步。
这个被她从刑场上救下来的贵女,想的和她不一样。她想的是一仗打干净,一劳永逸。
李昭华想的,却是大局,是权衡,是用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利益。
卫铮握了握拳头。
她忽然意识到,带兵打仗,和她以前在边军当斥候、当队正,不一样了。
那时候,她只需要考虑怎么完成任务,怎么活下来。
现在,她得考虑粮食,考虑人心,考虑打这一仗值不值,考虑打完之后会怎么样。
肩上的担子,好像又重了一层。
第二天训练的时候,卫铮亲自去盯二丫那组。
二丫就是那个才十五岁、胆子特别小的小姑娘。训练时总走神,眼睛老是偷瞟她,被发现就赶紧低下头,脸通红。
今天练的是对刺。
两人一组,拿着包了布头的木枪,你刺我挡,练反应。
轮到二丫了,和她对练的是个高个子妇人,手重,一枪刺过来,二丫手忙脚乱地去挡,动作慢了半拍,枪头擦着她胳膊过去,虽然包了布,可也疼得她“哎哟”一声,手里的木枪差点掉了。
卫铮走过去。
二丫看见她,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她。
“手抬起来。”卫铮说。
二丫怯生生地抬起胳膊,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细细的小臂,上面红了一道。
卫铮没看伤,抓住她的手腕,调整她握枪的姿势:“虎口贴着枪杆,别太紧。眼睛盯着对手的肩膀,肩膀动了,枪就来了,别等枪到眼前才挡。”
她手把手地教,声音没什么起伏,可动作很仔细。
二丫的手在她手里,微微发抖。
“卫……卫将军,”二丫忽然小声开口,声音像蚊子叫,“您真好看。”
卫铮手一顿。
她抬起头,看着二丫。
那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崇拜,还有一点点害羞,像看庙里的菩萨似的。
好看?
卫铮这辈子,没人说过她好看。
在边军,那些兵油子背地里说她“男人婆”、“硬邦邦”。在惊鸿队,那些妇人敬她怕她,可没人会把她和“好看”联系起来。
她生得其实不丑,眉眼清晰,鼻梁挺,就是常年在风沙里滚,皮肤糙,眼神冷,再加上总是板着脸,确实和“好看”不搭边。
“专心。”卫铮松开手,生硬地扔下两个字,转身走了。
可走出去好几步,她感觉耳根有点热。
那种被单纯仰慕的感觉,很奇怪。
像一股温吞吞的水,流进她心里那块硬邦邦的地方,化开了一点什么。
她摸了摸耳朵,深吸一口气,把那股陌生的情绪压下去。
训练还没结束。
她得继续当她的“卫将军”。
冷硬的,严苛的,不容置疑的。
就像一把刀,得时时刻刻磨着,才能保持锋利。
至于别的……
等这把刀,真正能劈开一条路的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