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邯郸城迎来了难得的暖阳。
冰雪初融,屋檐下挂着的冰棱滴着水珠,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然而,质子府内的寒意,却并未因这冬日暖阳而消散几分。
赵政披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棉袍,坐在院中一块背风的石墩上,手中拿着一卷看似普通的竹简,目光却并未落在简上,而是望着院角一株枯败的老槐树,眼神空茫,仿佛在神游天外。
寒髓蛊虽被压制,但这具身体底子太薄,依旧畏寒。
不过,比起肉体的些微不适,他更在意的是如何在这困局中,落下的第一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谨慎。
赵政没有回头,神念早已将来人“看”得清清楚楚。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皮白净,下颌留着精心修剪的短须,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为考究的深色棉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眉眼间透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圆滑,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锐光,却显示此人绝非寻常富家翁。
吕不韦。
那个将宝押在父亲秦异人身上,号称奇货可居的卫国大商人。
赵政在吕不韦身上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应是人教的弟子的分魂转世,不过他没有像赵政一样觉醒记忆。
只是分魂自带的基础的上清剑经的修炼法诀。
但是样貌却和公明有几分相像。
“政公子安好。”吕不韦走到近前,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关切的笑容,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礼仪却挑不出错处。
“听闻前日公子不慎落水,吕某心中甚是不安,特来探望。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赵政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吕不韦脸上,
那目光平静而温和,既无孩童见到陌生人的怯生,也无落魄质子见到大商人的局促。
吕不韦竟然在赵政的眼中看到一丝长辈看晚辈的眼神。
这孩子的眼神……太过古怪。
他行走列国,见过王孙公子,也见过贩夫走卒,却从未在一个七岁稚子眼中,看到过如此深不见底的东西。
“有劳吕先生挂心,无碍。”赵政的声音带着孩童的清稚,语调却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吕不韦定了定神,笑着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食盒:“区区薄礼,一些温补的药材和点心,给公子压惊。”
赵政看都没看那食盒一眼,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株枯树,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漳水之盐,其利丰厚,然舟车劳顿,损耗颇大。
更兼冬日水浅,魏国关卡索求无度,吕先生这一趟,怕是利润折半了吧。”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漳水贩盐,是他近日才做成的一笔大生意,涉及魏赵两国几个大商贾和权贵,运作极为隐秘,就连他身边的心腹也未必知悉全貌。
这深居简出、朝不保夕的七岁质子,如何得知?
而且还一口道出了他此行最大的困扰——冬季运输损耗和魏国关卡的刁难!
吕不韦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院中除了他们,只有远处几个懒散的老仆。
是巧合?
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公……公子何出此言?”吕不韦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勉强维持着镇定,但声音已然带上了几分干涩。
赵政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疑问,依旧望着枯树:“盐铁之利,国之根本。
赵王近年来对商人课以重税,尤其对行踪不定,跨国贸易的大商贾,更是多有猜忌。
吕先生富可敌国,名动天下,此时在邯郸城中,还是低调些好。
否则,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折损利润,而是……”他顿了顿,看了吕不韦一眼,“……身家性命了。”
赵政这番话,不仅仅是点破了他的生意,更是直指他目前处境最深的隐忧!
他吕不韦凭借财货周旋于列国权贵之间,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赵王对商贾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尤其是他这样与秦国质子牵扯不清的商人,更是敏感人物。
一旦赵王认为他有威胁,或者只是想吞掉他的财富,随便一个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这绝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能想到的!
甚至连许多朝堂上的官员,也未必有这般犀利的眼光和直指核心的毒辣!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试图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一瞬间,吕不韦心中闪过了无数念头,是异人公子暗中教导?
是这质子府内有高人指点?还是……眼前这孩子,根本就是个妖孽?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他之前对这对质子母子的判断,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这个奇货,恐怕远比他想象的要……更有价值!
吕不韦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挥了挥手,让身后的随从退到远处等候。
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赵政,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姿态比刚才更加谦卑。
“公子慧眼如炬,吕某……佩服。”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赵政,再无半分轻视之意,“不韦愚钝,还请公子指点迷津。”
夜色深沉,质子府内一片寂静。
赵政早已睡下,或者说,是在打坐调息。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三长两短的叩击声,这是吕不韦与他约定的暗号。
赵政睁开眼,黑暗中,那双眸子清亮如星。
他并未起身,只是对着窗口方向,淡淡地“嗯”了一声。
窗外,吕不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公子,吕某思之再三,夜不能寐。白日公子所言,如醍醐灌顶。不韦恳请公子,何以教我?吕某之困局,出路何在?”
屋内沉默了片刻。
然后,赵政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吕不韦耳中:
“你之困局,不在财货,而在天命。”
话音落下,屋内再无动静。
天命?
这两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震得他心神摇曳,之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谋划,在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模糊却金光万丈的道路,在无尽的黑暗中,骤然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