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秋猎队伍终于抵达京城。
与出发时的旌旗招展、意气风发不同,归来的队伍明显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压抑与沉重。虽然皇帝銮驾仪仗依旧,但护卫的御林军数量增加了一倍不止,个个神色警惕,刀甲鲜明,肃杀之气弥漫。随行的官员勋贵们也大多面色凝重,少了谈笑,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沉默。
然而,当队伍穿过朱雀大街,驶向皇城时,京城百姓的反应却与队伍的气氛截然不同。
不知是谁先传出的消息,玄亲王夜玄在猎场神勇救驾、剑斩疯虎的事迹,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并且被渲染得愈发传奇。什么“王爷天神下凡,徒手搏虎”,什么“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越传越是神乎其神。
于是,当夜玄骑着“乌云踏雪”,出现在队伍前方时,街道两旁围观的百姓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玄亲王千岁!”
“王爷神勇!护我天朝!”
“王爷千岁千岁千岁!”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无数百姓自发地跪伏在地,眼中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与崇敬。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一位勇于在猛虎爪下拯救皇帝的亲王,无疑成为了他们心目中英雄与守护神的化身。鲜花、彩带如同雨点般从街道两旁的楼阁上抛洒下来,几乎要将夜玄淹没。
夜玄端坐马背之上,玄色蟒袍纤尘不染,面容依旧冷峻,并未因这滔天的声望而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偶尔向道路两旁的百姓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如水。但这份宠辱不惊、沉稳如山的气度,反而更赢得了民众的好感与敬畏。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辆位于队伍中后段、异常朴素的青幔马车——国师云崖子的车驾。虽然皇帝尚未公开定罪,但猎场之事早已在高层传开,国师被变相软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此刻,那辆马车所过之处,迎接它的不再是往日的敬畏与好奇,而是无数道探究、怀疑、甚至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车帘紧闭,隔绝了内外,却也仿佛隔绝了它昔日那超然物外的光环。
龙辇之上的承天帝,听着耳边对夜玄那震耳欲聋的欢呼,看着他那被万民景仰的身影,脸上虽然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仪,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对救驾之功的感激,有对权臣势大的忌惮,更有一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隐忧。这如日中天的声望,既是他稳固皇权的助力,又何尝不是一把可能反噬的双刃剑?
队伍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缓缓驶入皇城。
玄亲王府,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琉璃已被安置在防守最严密的内院厢房,由陈太医亲自带领医疗团队日夜看护。她伤势过重,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也是意识模糊,只能勉强吞咽些流食和汤药。夜玄回府后,第一时间去查看了她的情况,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因疼痛而微蹙的眉头,在床边静立了许久,才默然离开。
书房内,苏文衍与墨羽早已等候。
“王爷,您回来了。”苏文衍上前行礼,脸上带着一丝忧色,“琉璃姑娘她……”
“陈太医在尽力。”夜玄打断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走到主位坐下,“说正事。”
苏文衍收敛心神,开始汇报:“王爷,您凯旋的消息以及猎场救驾的细节传开后,今日已有数十位官员递了拜帖,希望能当面拜谢王爷救驾之功,其中不乏一些以往态度暧昧的中立派,甚至……还有两位原本与国师府走得颇近的官员。”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救驾之功,加上如日中天的声望,足以让许多观望者下定决心投靠。
“名单留下,筛选一下,三品以下,非实权要害者,暂不见。”夜玄淡淡道,“如今风口浪尖,不宜过于张扬。”
“文衍明白。”苏文衍点头,又道,“国师府那边,自云崖子被软禁后,其门下官员大多闭门不出,噤若寒蝉。但暗地里,似乎有些小动作,尤其是在御史台和刑部,有人正在试图联络,想要影响三法司和宗人府的调查方向。”
“垂死挣扎而已。”夜玄眼中闪过一丝冷蔑,“让他们动。正好看看,还有哪些人藏在水下。告诉我们在三法司的人,证据要‘扎实’,进度要‘稳妥’,不必急于求成。”
他要的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要利用这次调查,将国师的势力连根拔起,同时,也看看皇帝的态度究竟会偏向哪边。
“是。”苏文衍记下,继续道,“另外,关于西域商会……我们的人发现,自从猎场之事后,京城几家主要的西域商会都加强了戒备,有些甚至开始暗中转移资产和人员。那个木面人的身份,还在追查中,但其使用的武功路数和那诡异的音波术,确实与西域某些隐秘教派有关。”
“盯紧他们。”夜玄命令道,“尤其是与北戎有往来的那几家。韩夜那边有消息吗?”
墨羽上前一步:“回王爷,韩统领传来密信,北戎三王子兀术近期动作频繁,似乎加大了对其他几位王子的打压力度,并且其麾下‘苍狼卫’调动异常,有向边境靠拢的迹象。另外,他确认,国师府的那个‘赵先生’,大约一月前,确实秘密潜入过北戎,与兀术有过接触。”
内外勾结,证据链正在一步步收紧。
夜玄沉吟片刻,道:“给韩夜回信,让他想办法,给兀术的那几位兄弟‘帮帮忙’,不能让兀术太顺利。同时,让我们在北戎的人,散播消息,就说天朝已掌握国师通敌铁证,不日即将公布,看看兀术和北戎王庭会作何反应。”
“是!”
交代完这些,夜玄揉了揉眉心,问道:“‘幽篁里’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墨羽回道:“已安排妥当,守卫全部换成了我们最核心的‘幽影卫’,一应物资和大夫都已提前就位,绝对安全隐秘。”
“嗯。”夜玄颔首,“待她伤势稍稳,能经得起路途颠簸,便立刻送过去。”
“属下明白。”
苏文衍看着夜玄眉宇间的疲惫,忍不住劝道:“王爷,您也连日劳累,身上还有伤,不如先休息……”
“无妨。”夜玄摆了摆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猎场之事只是开始,真正的风雨,还在后面。陛下那边……可有新的旨意?”
苏文衍道:“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回宫后,只召见了内阁首辅和宗人府宗令,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陛下下令,赏赐王爷的旨意明日便会下达,除了金银绸缎,似乎还有增加亲王仪卫和食邑的恩典。”
增加仪卫和食邑?夜玄心中冷笑,这既是酬功,又何尝不是一种更进一步的试探与安抚?将他高高捧起,看看他是否会得意忘形,是否会……功高震主。
“知道了。”夜玄语气平淡,“一切照旧,该谢恩谢恩,该推辞推辞。苏先生,朝堂之上,接下来该如何‘示弱’,你应该清楚。”
“文衍明白,定会把握分寸,既显王爷顾全大局,不忘臣节,也让陛下看到王爷经此一役,‘需要’休养生息。”苏文衍心领神会。
夜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窗外,京城依旧沉浸在天子回銮、亲王救驾的喧嚣与议论之中。然而,在这座亲王府的书房内,核心的几人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静水面之下,更加汹涌的暗流正在汇聚。
凯旋回京,声望如日中天,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身处风暴之眼。
夜玄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眼神深邃难测。
国师一派暂时蛰伏了,但皇帝的猜忌却更深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那个此刻正重伤昏迷的女子,她的安危,她的未来,也已然成为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他最为在意,也最不容有失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