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气还没散,沈砚站在最高一级梯田边缘。他蹲下身,手指拨开垄沟里的浮土,露出一点嫩绿芽尖。
这苗刚冒头,叶尖挂着露水,整整齐齐排在田垄上。他没出声,只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刚从山脊爬上来,光打在梯田上,一层层泛着湿亮。
一个送饭的小孩蹦跳着跑上山道,手里提着陶罐。他路过第一级台地时脚步慢了,歪头盯着那点绿看。
“哎?”小孩凑近,“这是稻子?”
沈砚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你认得稻苗?”
“我爹种过!”小孩一拍腿,“去年稗草也这样,可三天就黄了。”
“这不是稗草。”沈砚指着芽根,“你看它根白,茎直,不像野草歪歪扭扭。”
小孩瞪大眼,突然转身大喊:“稻子出苗啦——!”
声音顺着山坡往下传。正在挑粪的老汉停下扁担,眯眼往上看。几个洗衣的妇人站起身,湿手甩都不甩,直接往南岭方向走。有人跑得快,鞋掉了都没回头捡。
人越聚越多。他们站在田埂上,伸长脖子,脚不敢踩进田里。有人小声问:“真是县令守了一个月山换来的种?”
旁边人点头:“十七粒金种,一粒一穴,昨夜我还看见楚师傅在值夜。”
沈砚走到第二级台地,弯腰把一块松动的石坎按实。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有个老农颤着手想摸稻苗,又缩回去,只说了一句:“比我家麦苗齐多了。”
沈砚直起身:“你们都说说,这苗长得如何?”
“齐整!”有人答。
“绿得正!”另一人接。
“就是不知道能收多少。”
这话一出,不少人点头。一个穿粗布短褐的老汉挤到前头:“县令大人,咱们实话实说。往年一亩打六十斤粟,这稻要是能翻倍,我全家给你磕头。”
沈砚没立刻回话。他走到那人面前:“你家地今年播的麦种,跟去年一样?”
“一样。”
“那麦苗呢?”
“……比去年壮半分。”
沈砚笑了:“种子没变,地没换,人都一样,苗却壮了。靠的是什么?堆肥、深翻、曲辕犁。现在我们用的是抗寒嘉禾种,不是普通稻。我不敢说一定成,但若天不绝人,水不毁田——这稻,亩产定能超现有粮种!”
人群炸了。
“真能超?”
“一亩多收二十斤也是赚啊!”
“我家三亩地,那就是六十斤谷!”
有人开始掰手指算账,有人拍大腿叫好。一个中年汉子转身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回家拿锄头!梯田缺人我就来!”
沈砚没拦他。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信不信已经不在嘴上,而在心里盘算了。
这时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苏青芜提着药篓走来。她没像往常那样绕路,而是径直上了梯田。她在第一级台地蹲下,指尖沾了点泥土闻了闻,又轻轻拨开两株稻苗之间的缝隙。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划开一株稍弱的苗茎。断口处乳白,没有黑丝。
“根白茎韧,无虫无斑。”她站起来,对身边妇人说,“只要防住蝼蛄,这苗能活九成。”
这句话被几个人听见,立马传开了。
“苏大夫认了!”
“连苏大夫都亲自来看,还能有假?”
“人家懂草木,她说能活九成,那就是稳了!”
苏青芜没再多说,只把小刀收回袖中,药篓背好,准备下山。
沈砚叫住她:“以后常来吧。你不来,大家心里也不踏实。”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天我还会来。”
说完走了。裙角扫过田埂上的碎石,发出轻微响动。
人渐渐散去,但没人走得太急。他们一步三回头,像要把这绿苗刻进眼里。有几个孩子干脆坐在田边石头上,数着哪一垄长得高。
沈砚留下没走。他让衙役拿来一块小木牌,在上面写:“嘉禾第七日,苗高三寸”,插在最高一级台地的角落。
“每天记一次。”他对衙役说,“谁值班谁来量,不准糊弄。”
衙役应下,拿着尺子开始测量。
太阳升到中天,热气上来,田里的绿意更显鲜活。远处传来鸡叫,还有谁家小孩在学鸭子叫。
傍晚收工时,一名老妪拄着拐杖慢慢走上山。她篮子里放着两个烤芋艿,一碗盐水腌蛋。她没找沈砚,直接递给值守的村民。
“给县令大人留的。”她说,“他守山禁伐,又亲手种稻,该吃口好的。”
那村民愣住:“您怎么知道?”
“全村子都知道。”老妪拍拍篮子,“这芋艿是新土里挖的,甜。蛋是我攒了半个月的盐腌的,不齁。”
她说完转身就走,背影佝偻,走得却不慢。
消息还是传开了。夜里换班的村民悄悄把芋艿和蛋放在县衙门口的石阶上,压了一张纸条:“大人吃了,我们才安心。”
沈砚第二天早上才发现。他拿起一个芋艿,皮裂开一道缝,热气冒出来。
他咬了一口,很甜。
接下来几天,梯田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有人专程带娃来看,说是“让娃记住这一年”。几个年轻后生主动报名轮值,说“夜里也能照看”。楚墨派的人在暗处观察,发现连以前偷砍树的李大根,现在路过南岭都会抬头看看田里绿了多少。
第八天清晨,沈砚再次巡视梯田。稻苗已长到五寸,叶片舒展,风吹过时一片沙沙声。
他站在最高处,看着层层叠叠的绿,耳边是鸟叫和远处孩童的嬉闹。
忽然,值守村民跑来:“大人,东坪坡那边有人喊您!说山洪图的事急报!”
沈砚皱眉:“山洪?现在才五月……”
他话没说完,抬眼望向南岭背后的山势。云层低垂,山脊线模糊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