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议最终决定在次日举行,以便各方都能有所准备。夜幕降临,军营中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马嘶,渐渐安静下来。
夏幼薇处理完手头紧急军务,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走出帅帐,准备巡视一遍营寨。夜风带着边境特有的凉意,吹拂着她的发丝,让她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当她巡至营地边缘,靠近赫连绝那座被“特殊关照”的独立小帐时,远远便看到一点孤零零的篝火在黑暗中闪烁。篝火旁,坐着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他依旧戴着面具,正沉默地用一块磨刀石,一下一下地打磨着他那柄奇特的短刃。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在面具阴影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他周身笼罩着一股与周围军营格格不入的孤寂和冷漠。
夏幼薇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赫连绝打磨的动作停了一瞬,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夏元帅夜巡?”
“嗯。”夏幼薇在他对面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隔着篝火看着他。跳跃的火光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明暗交织的屏障。
短暂的沉默后,夏幼薇开口,打破了寂静:“你的伤,如何?”她记得他之前手臂被划伤过。
赫连绝似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他抬起左臂,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语气淡漠:“小伤,不碍事。”
比起他身上那些狰狞的旧疤,那点划伤确实不算什么。夏幼薇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些伤痕,心中不禁有些复杂。
“那些伤……”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都是怎么来的?”
赫连绝打磨短刃的动作慢了下来。火光下,他的侧影显得有些僵硬。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铺直叙的语气开口,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大部分,是小时候留下的。我的母亲,是个身份低微的奴隶。我出生后,她就被处死了。我在狼群里长大……字面意义上的。”他顿了顿,短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来被找回去,不是因为骨肉亲情,只是因为他们发现我比一般的孩子更能打,更不怕死。”
“兄弟姐妹?他们是主子,我是他们练拳脚、试新药的活靶子。这道疤,”他指了指锁骨下方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痕,“是八岁时,我那位好大哥用淬毒的匕首划的,他想看看我能撑多久才死。”
“这道,”他撩开额前碎发,露出靠近发际线的一道扭曲疤痕,“是十岁,被二皇女……用烧红的烙铁烫的,因为我抢了她看中的一匹小马驹。”
他的语气始终平淡,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漫长痛苦磨砺出的死寂。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夏幼薇的心上。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那样地狱般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后来上了战场,伤就更多了。”赫连绝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不过那些伤反而好些,至少是为了活下去而受的。比在王庭里,像条狗一样被戏耍、被折磨,要强得多。”
他放下磨刀石,拿起短刃,对着火光看了看锋刃,寒光凛冽。“他们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我就把自己磨得足够锋利。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喘口气,才能让那些曾经欺凌我的人,稍微感到一点……恐惧。”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从短刃上移开,穿过跳跃的火焰,落在夏幼薇脸上。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恨,有对过往的麻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对光明的微弱渴望。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孤独的身影和满身的伤疤。
他忽然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不属于“战场修罗”的迷茫:
“夏元帅,你说……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活在泥沼里,浑身沾满了污秽和血腥……他是不是……永远都不配见到阳光?不配……拥有哪怕一点点……干净的东西?”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夏幼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又破碎的男人,看着他面具下那双渴望又绝望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起了轩辕澈阳光下的笑容,想起了苏沐白清冷的关怀,想起了北音温柔的琴声……那些都是她在这个世界获得的“干净”与温暖。而赫连绝的世界里,似乎只有黑暗和血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夜风更冷了。
夏幼薇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站起身,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御寒的披风,走到赫连绝身边,在他略显惊愕的目光中,将披风轻轻扔到了他怀里。
披风还带着她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她的馨香。
“边境夜寒,风大。”夏幼薇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命现在是我的,在我没允许之前,别死了。明天军议,我需要你活着,拿出真本事。”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帅帐的方向,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坚定而挺拔。
赫连绝怔怔地抱着那件还带着余温和香气的披风,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布料。篝火的光芒映在他面具上,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突然被赋予了温度的雕塑。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披风,裹在了自己身上。一股陌生的暖意,似乎正试图穿透他冰封多年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