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麦前的夜晚,已是凉飕飕的。大家吃过晚饭,再不会在大门外纳凉,都回屋里消停去了。
肖民从枝儿家出来,看夜色里的街上冷清清的,就放轻脚步往西边走。
看着一家一户的大门,在夜色里关的严严实实,犹如从没开过一样,肖民不由便想起了老禄说过的事儿。这老禄年龄大了,生产队的活儿干不动,他就自己找活干:麦天弄根棍,安个矛子枪头,还要再缠些红缨,弄的像模像样的,他便拄着这红缨枪在马路上一步一挪的吆喝:麦场两边,禁止吸烟,三夏忙天,注意安全。
过了麦天,老禄又到坡上那个茶庵去烧茶,让上坡地干活儿的人,渴了有口凉开水喝。茶庵就在上坡的路边,不知何时也不知何人在那种了三棵皂角树,已长得有一搂多粗了。黑黢黢的树皮,凉森森很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地在那儿遮出一片阴凉。
据说过去就有孤寡老人在这茶庵安身,给村里下地的人提供茶水,然后和村人形成一个默契:村里埋人时的供食都给烧茶人。当然了,村里那些大户,也会给烧茶人一些施舍。
老禄就接了这个班儿。他去地头田埂上薅点草药,烧成茶水,供大家上工下工走到茶庵时,喝上几口。
只是烧柴有时不继,这老禄就去附近的坟上拔花圈回来烧。结果他就在小庄嚷嚷:不得了呀,惹人家了!
他说到晚上,一闭眼就梦见一条街,都是黑油漆大门,阴森森的,一个比一个关的严。可他一扭脸,就有好多看不清面目的家伙,拿着一个火把往他眼上戳。这是要弄瞎他呀。果然他两眼红肿,像被马蜂蛰了一样。据他说,为了摆脱这些恶梦,他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把小红书放在枕头下,嗨,不做梦了!难怪老禄成天小红书不离手,原来是镇邪的,原来是保佑他健康长寿的。
哈哈哈哈,世界真奇妙,全靠人来造。
肖民心想:这世界之所以被造出个阴间,肯定是那些夜行的人,看着这夜里死寂的村落,恍然想出来的。没有人影,没有声音,没有亮光,这是个讳莫如深的夜间。
事实也确实如此:人在白天可以衣冠楚楚称为人,到了夜里,谁知道他要干啥?那还不是和鬼一样,净干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肖民现在就是这样:虽说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他也是鬼头鬼脑,警觉地前后查看,唯恐那个旮旯里躲着个人,把他看个清楚。
确信没人,他才拐到云清门口,像弹脑瓜崩儿样的,在那门上敲了一下。
这是云清给他说的暗号:只敲一下。他还觉得云清很精灵呢:只这一下,即便隔墙邻居听到了,也不会认为是敲门声,会误以为是别的声音。
等了一会儿,就有人走过来了。还是玉珊的声音,压着声儿问:“谁?”
“我。”他对着门缝道。
大门轻轻打开,他一进去,玉珊就连忙上了门,小声问他:“你今儿个咋回来这么早?”
“我还没去呢……”他说。
“不去算了,天天去跑恁远,歇歇吧。”她小声说:“迟会儿我去烩点狗肉,咱一人喝一碗。”
“还没吃完呀?”他问。
“俺是吃才呀,恁多呢,一会儿就吃完了……”她笑嘻嘻说着,和他来到云清屋里。
也难怪,这些吃起粮食都算计着节省的人,对稀罕的肉,更是要算计着怎么才能多吃两天。
“你可为我报仇了……”云清看着他笑眯眯说:“你也不怕它咬你?咋把它打死的?”
他把枪靠到墙角,挎包挂到枪上,说:“你腿咋样了?”
玉珊咯咯咯笑道:“快好了,这狗腿都补到她腿上了,还能不好?”
云清笑嘻嘻说:“那是,有人萦记咱,谁要眼红,也去叫狗咬一下,咱再吃两天狗肉。”
“去你的吧,我拿着腿没事干了。”玉珊笑道:“那家人不知出来打听了没有?”
“打听到你,你可别说漏嘴啊……别说:没见呀,不知道……就是狗肉怪好吃。”肖民说她。
她打他一下,压着声咯咯咯笑道:“我是傻二妞呀,我可坚强着呢,说到天边也是不知道。”
肖民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角,云清忙伸出腿来,把秋裤拉到膝盖上。那伤口并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他摸摸说:“好像有点干了,要是一结痂,好的就快了。”
“多美啦,月子婆娘样的,捂一个月,那捂得白白胖胖的,叫他们见了都直流憨水儿,咱说啥也非找个有工资的不可,是不是?”玉珊乜斜着肖民说。
毕竟玉珊的成份是摆不脱的,说到婚姻便有点尴尬。他得话题转个方向。
肖民笑道:“云姐呀,光咱说啊,你好了得谢谢玉珊,夜夜来陪你。”
“那也不能光谢她,还有你呢……好了去割二斤肉,买一瓶酒,咱仨喝一回,中不中?”云清笑着说。
“中,这可是你说的,没人逼你啊……我谢不谢都中,主要是得谢肖民,对不对?”玉珊对着肖民眨眼。
“那恁俩是自己人,我成外人了呗。”肖民笑道。
“你把身上的解下来吧,我看着着急。”玉珊说他:“不去了,来,坐被窝里歇歇。”她说着坐到床上,把云清往里挤。云清连忙往里挪,说:“这就和恶鳖王似的……”
“俺都在那儿立着,你也不说让俺坐……来,肖民,你坐那头,咱坐着说话。”玉珊掀开被子坐进被窝里。
云清也说:“是呀,把皮带解了,那挂的都是啥……歇歇不去吧,一黑老得跑好远吧?”
“说起来有时候就跑到大河边,主要是在地里得左拐右拐,看见有草窝,有水道,得过去看看,一看就得绕好大一圈……”他说。
“看看,我说吧,得掂着两条腿子好一跑呢,今儿黑老你歇着,我伺候你,一会儿给你做碗狗肉粉汤喝。”玉珊咯咯咯笑道:“你来,咱俩通腿儿,别蹭住她的腿。”
肖民笑道:“咦,这可受宠若惊啊。”
“别拽你的词了,坐着咱好说话。”云清笑着说。
肖民坐进被窝里,靠在床头的板箱上。
玉珊瞥瞥他,用脚在他腿上划拉。说:“你一个人在地里不害怕?”
“怕啥?又没狼又没熊的。”他说。
“你就在滩里打吧,别上坡,坡上坟多。”云清说。
“我听人家说,有个人在坡上打兔子,远远看见有个兔子,跑跑停停,还扭头看他,这人就跟着兔子走,觉得距离近了,举枪就打……”玉珊悄悄把他的腿拉她腿中间,她的腿也就放在了他的中间。
她试探着用脚去挨他分叉那地方,咯咯咯笑着说:“不敢说了,怕你害怕。”
“这种事儿大多都是以讹传讹,没有真的……”肖民忙说。
玉珊见他有意给她遮掩,就大胆起来,一下一下去触碰那地方。
然后她叫道:“娘呀……”
云清问她:“咋啦?”
她压着声说:“那人打了枪,过去一看:娘呀,一枪正打在一个坟上的花圈中心……中心……还是个新的……老天爷……”
“那后来呢?”云清问。
“后来这人就迷路了,不知道咋回家了,转呀转,直转到天明才辨别出方向,已是走出十来里了……”她小声说:“你往下躺躺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肖民其实压根就没听到她说的啥。她那样弄得他早已门后藏不住笛笛鸡儿(窜天猴)了,他真怕云清看出他的表情有异,连忙往下褪褪,睡进被窝里。
云清的脚就在一边,他忍不住握住她的脚,轻轻搓摸。
云清咯咯咯笑道:“你说这是想让肖民害怕吗?”
“他才不怕呢,他直挺挺硬的和啥似的。”玉珊咯咯咯笑得合不住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