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嫁到小庄时,食堂已被一群无知无畏又自以为是的棒槌吹捧得过了气儿,眼看要抬到草铺上,该换寿老衣了。
可那些不管是思想还是时间乃至生活自由都被挤占的没有一点空隙、只剩下一天所有的期望就是三顿饭的草民们,哪里知道内情,又如何能看到危机呢?他们还以为幸福的日子长着呢。能长到为他们养老送终都不止。还担心啥?闭上眼睛跟着擎走啦!康庄大道宽着嘞,掉不进沟里。
即便那些啥球都不懂、狗屁不通、只知道猪肚里有糠、黑色羊蛋是烟熏的、白色羊蛋是面糊的、但却掌握着绝对权力并运用得和玩似的二球们,随便张张嘴就敢发下让大家夜里下地干活儿、夜里拉耧耩麦的命令,无奈这些贱民,别的事儿看不出门道,一旦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的预感可灵着嘞,比那兔子都机警,他们也照样像模像样,干得得儿嘞翁儿嘞,绝不表现出一点不乐。
他们的人生信条就是:什么都可以不要,咋着都中,只要给我留条命。
在他们的意识里:人来世上就是受苦的,就是来接受管制的,越是强权的他们越佩服。
人人都受着强权的伤害,人人又无比崇拜强权。只要伤害不落到自己身上,就山呼万岁,落到谁身上,那是倒霉,活该。
贱民一边惊慌万分,害怕灾难落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对杀戮万分崇敬,五体投地地认为这才是万世雄主的手段。
而且,他们骨子里就传承着、也早已练就了自我安慰的本领。正是这种神奇的本领,才让他们绵延不绝,顽强生存。
不管咋着,一天有三顿饭呢。不给饭吃,不照样得干活儿?这样一想,食堂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事,世界上便没有风雨雪霜,都是蓝天白云了。
他们压根就不去想:粮食其实都是自己的,不过是交给食堂罢了。
鼻涕流到嘴里——自己吃自己的。
反而觉得:被夺走的,那就不属于自己了,再返回的都是恩惠,得磕头拜谢。
石榴当然也摆不脱这样的意识。只是那时候她初为人妇,还在喜悦之中,而且,很快就有孕,成了家里的关怀对象。
只是幸福来的那么突然,走的也一样决绝:三顿饭还在,变成浠水了。
原来那些老人们期望的在幸福里被养老送终,一下就剩下了一半,只剩下送终了。还有可能是最简陋最窝囊最不被当成一回事儿的送终。
好在石榴的公公当着会计,这可是一百多口人里的前几名。下面的垫底户多着呐。这让石榴没受太大的症。
交出的粮食,她公公想法儿又都弄回来了。老头可是精明的人,在食堂正兴腾时,他就感觉不妙,只要有机会,那怕往衣袋里装点,他也要往家里弄粮食。
那苟柱咋唬的再厉害,他敢去会计家耍横?人家吃小灶排位都比他靠前。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石榴公公总能在衣袋里给她捎回一些惊喜,那怕是一个红薯面窝窝头。正是凭着这些恩惠,石榴生下了小伟。孩子虽说和猴子差不多,可实实在在有条命。
而这时候,那样的窝窝头,对小庄那些垫底户来说,那可是命呀。他们在吃糠咽菜,好些时已经吃不到粮食了。看见粮食就会两眼发出绿光,肚里一阵痉挛。再这样下去,他们就不得不凭着神奇的生存能力,改变肠胃,变成啥都能吃的另一种生物。
因此,当食堂解散时,卑微的小庄人,恨不得趴在大街上磕一万个头,感谢英明。只因为这时他们已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每一时都得十分小心地维护住那口气儿,以免动作过大,把那口气儿续不上来,害怕一趴下去,磕个头就磕的背过去气了,再也爬不起来,极有可能就此给抬到坡上看地,他们才连忙打消了冒险的念头,改用一句话说:瞎他妈的折腾了几年。
还好在只是几年呢,小庄人的记忆还在,还记得怎么自己过日子,过日子不用集中培训的。幸福啥的,暂且放到门旮旯里吧,活命要紧。眼看着那命都给捣鼓得只剩下几丝系连着。稍不小心那几丝就断球了。再也系连不上。往哪里寻一双妙如柔荑的手来接这细如蛛丝的命。
就算小庄最灵巧的大闺女小媳妇,她们的手也粗糙的像树皮一样,能把那几根丝线,挂的根都没了。
当然,也不尽然:石榴的手就光光滑滑,柔若无骨。她从肚子大起来,生下孩子到眼下,已有快半年没下地了。虽说没有吃得白白胖胖,也捂的白白净净的。那双手更是老茧退去,肉刺脱落,休养得皙白嫩软,犹如葱白。以至于让她公公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遇上他那儿子不在跟前,公公甚至会小声说:“歇着就是好,看那手歇得多好看。”
石榴心里一直有点怕这个男人:他在家里说一不二,不仅掌握着话语权,还掌握着家里的钱和事儿。他儿子、石榴的丈夫都不敢和他犟嘴。石榴早就看出:丈夫不大爱说话就和公公有关;一句话说不对,就会受到训斥,那自然不如啥也不说为好。
可石榴得和丈夫说话呀,要不然两个人一天原本就没多少时间在一起,也就晌午一会儿,晚汤后睡觉前,都咕嘟着嘴,那算啥?哑巴社?
只是一说话就是过日子的事儿,孩子一天天长大,需要添这添那的。她想买个啥,都没钱啦等等。一说到这些,男人就缄口成默,一声不吭。为这事儿,两人总是闹得谁也不想理谁。
也就三毛五毛,块儿八毛的事儿,男人是真的没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有啥办法?
他总不能为了几毛钱,张嘴去要,再听一顿说教。他也是有脸的。他吸烟几毛钱就能买一捆烟叶,能吸好长时间,他也买不了呀。只能蹭人家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脸都蹭的起着刺儿。
掌柜的不吸烟,他就认为别人也不应该吸烟。他为何不认为别人也需要花钱呢?
这个年轻人热出百汗在队里干活,到头来他只有干活儿的份。劳动的收入和他好像没关系。说起来都是给他攒的,他不要不识好歹。
有专制必定会造成压迫,有压迫自然会引发巴结、谄媚,献媚以至献身。这是必然的结局。
石榴见丈夫在家里没有一点地位,一分钱也给不了她,就只能去巴结公公。希望在公公那里得到点恩惠。
其实这些她希望得到的,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她丈夫挣的工分是家里最多的。
她可想不开这理,也不敢掰扯这理:这世界从来就是谁掌握就是谁的。
被拿去的,你再去乞求,那不仅要感激,还得有额外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