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的不辞而别,像给肖民打了一闷棍,让他几天都在发懵。
她是怕他挽留她吗?
其实,在听了浩叔的那套说辞后,肖民也疑心梅姐为了离开这里,用上了无法言说的办法。可他并没因此鄙视梅姐。他十分清楚:人人心里都有奴性,包括他自己。只是没有遇到机会表露出来罢了。
肖民都想过:如果换上他处于梅姐的境遇,他不会比梅姐做的更好。当一个人被时代抛弃,掉进深水里,他会抓住能抓住的一切,这仅仅是为了不被溺亡。这是可以被嘲笑,被鄙视的吗?
如果一个世界,压根就没有公平竞争的可能,那只能去表演奴性,讨个恩宠。更何况,事实上大多数人只有表演奴性的权力,根本就讨不来宠幸。
献媚和献身,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献媚更不耻于献身。毕竟献身是要秘密进行,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而献媚就不同了,都可以在公开场合下,毫不吝啬进而肆无忌惮地进行,并且还能披上合法合理合情的外衣,成为潮流,从而引导大多数人懵懵懂懂群起跟风,使其成为常态。这样,献媚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独特的文化,乃至成了一种法律规定。
这样,即使献媚者得不到一丁点好处,得不到任何恩惠,得不到丝毫利益,他依然得献媚不停。不敢停呀,停了就可能大祸临头,不能停呀,早已刻在了骨子里,那已成了本性。他们之所以如狗逼蝇子嗡嗡嗡毫无目的去献媚,仅仅是因为根本找不到献身的机会。到头来精神的窟窿被强权的杵棒戳磨了千万次,得到的却是狗咬尿泡一场空。
献身者则不同,她有明确的目的,她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只要达到目的,转身就离开,立刻就能扔掉曾经用到极致的奴性,绝不再啰啰嗦嗦。因为,她会认为踏着自己的奴性上了一阶。
当献媚者高喊“只要舌头长,不怕沟子深”的口号时,他竟然能认为自己是高尚的,他竟然能认为自己的精神很正经,他竟然认为自己是文化的正宗。
他甚至敢嘲笑“谁谁谁为了那啥,和人家睡了,都快被怼叉了”。却丝毫不去想:自己的精神无时无刻不在被蹂躏,早被糟蹋的扭曲到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献身者被怼叉了,还能缝呢;献媚者的精神给糟蹋的一塌糊涂,还能记得原样吗?
肖民有啥资格鄙视梅姐?
尤其是他和梅姐有了肌肤之亲,梅姐用心照不宣的态度,让他体验了两性的神秘,引他演练了激情的轻狂、使他知道了爱欲的荒谬后,他终于明白:梅姐是一朵花,他其实是一只黑头蜂。
黑头蜂怎么能嫌弃花朵呢!
不管这花朵经历了怎样的风摧雨打,她给他努力呈现的依然是原样的鲜艳,这就够了。
他曾经偷偷想过:要是梅姐的努力失败,他愿意她从此留下来,就和他沉在这世界的底层吧。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究底还是走了。走的无声无息,走的一声轻叹。
这天后晌,天阴了起来,何顺说:“得赶紧把秫杆疙瘩打打,捆成捆儿,别一下雨,又淋得湿擦擦,真不行竖起来,靠一堆,到拉时也方便。”
大家下地里,叫驴就让大家按队长的要求干:一人拿锄敲打秫杆根部,把根上带的土打掉,一人在后面把敲打过的秫杆捆成捆儿。
肖民只顾在前面敲打,敲打一会儿,就把秫杆搂成一堆儿,刚好够捆一捆儿。也没注意到后面是谁。
正干着,他发现有个漏掰的棒子,就把棒子掰下来,剥去外衣,回头扔给后面的人:“给你个蜀黍棒儿。”
他这才看见是枝儿嫂子。她在地里捡着薅一把结实的草,把一堆秫杆捆成一捆儿。捆着简单,捡着薅草倒费时间。
她看着肖民撂过来的玉米棒子,黄澄澄的,成了地里的一抹亮色,笑着说:“这剥了皮在地里还老显眼呢。”
女人下地干活,都是蒙头骨碌裹的,恨不得只露出一双眼一双手。肖民就笑她:“阴着天你戴个草帽,不捂得慌?抹了也凉快凉快。”
她笑着说:“我怕下雨,又怕抹了忘地里。”她说着抹下草帽,拿来手里当扇子给自己扇风。脸上捂了一脸汗,脸也红喷喷儿的。
肖民笑道:“乖的儿呀,这脸和搽了胭脂一样,看着和新媳妇样嘞。”
一边的大个儿就插嘴:“不要调戏妇女啊。”
“半路插个驴嘴。”枝儿嫂子骂他。
“肖民,看起来她想叫你调戏。”大个儿笑道。
“唵,你怪扯淡。”枝儿嫂子也笑道。
“我管球你哩……真不行,我扭过去脸,恁俩想咋着咋着。”大个儿说。
枝儿嫂子就说:“大个儿,你去榷(头朝下)那茅缸(粪池)里吧,以后省得吃粮食。”
就这样,斗着嘴干着,到了小憩。反正天阴着,也不用去路边的树荫里。肖民干脆就弄一堆秫杆,躺在上面休息。
枝儿嫂子就在离他两步远的一捆秫杆上坐着。她用草帽扇着风,问肖民:“那墙下雨用盖不用?”
“下一会儿没事儿,就怕连阴雨。”肖民忙说。
“用啥盖呀,家里只有一块胶雨布……”她小声说。
“用麦秸嘛,那麦秸不是还多着嘞?”肖民问到。
“我都把麦秸掐到那屋窟露里了,有半屋子呢。”她说。
“你是瞎球勤快啥?那麦秸围着墙,一下雨不把墙洇湿了?”肖民训她。
“咦,可不是,没想到这……”她红着脸说:“不是你说,我还想不到呢。”
“这天不知会不会下雨……”她有点焦急了。
“今晚上不下,到明天肯定下,你看这阴的多重。”肖民看着天说。
“好些天没下雨了,也该下了……要是晚上下可咋办?”她小声说。
“下工回去就赶紧盖嘛,还非得等下了才盖?”肖民说。
“那那那……墙恁高,咋往上面弄呀。”
这女人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想要肖民帮忙,还不说,非要他自己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