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天上一层薄云,却遮不住太阳光照下来,只是没那么明亮刺眼了。
这是哑巴日头。
肖民妈对他说:“蜀黍仁儿快吃完了,我又泡了一篮蜀黍,去碾碾,走。”
大热天的,焖一锅蜀黍仁儿吃,又省事儿又能当饭。还能省点麦子面。
肖民妈说着,擓上一篮泡好的玉米,拿上应用的工具头先就走了。
肖民忙在院里寻着抬水棍,跟着去。
小庄仅有的那盘石碾,就在井坊的里面。一块很大的石碾盘,砌在一圈砖上,让人无法理解:这么大的石碾盘,过去的人是如何从山上弄下来的。
据说,过去农民家里用的石磨,都是山上的石匠一扇一扇背下来的。石碾盘别说背,用牛车拉都够呛。真佩服过去的人有劲。
石碾盘中间,固定了一根擀面杖粗的铁棍,一个粗大的如牛腰一般的石磙,用一个笨重的木框固定在铁棍上,把抬水棍插进木框上预留的两个铁圈里,就可以推动石磙转圈了。
肖民妈打扫干净碾盘,把泡好的玉米在碾盘上倒一圈。
肖民两手背后拉住抬水棍,用力向前走,石碾就转动起来。
村里是有磨房的。只是那机器只会做玉米面,玉米糁,不会做玉米仁儿。小庄人拆掉了家里的石磨,却不得不保留下这盘石碾。
说起来大队里的磨房,油坊,又是砖厂,滩下的水渠。这都是王树作车单支书时搞的。
王树是个很注重搞经济的人。在他的思想里:没有钱,口号喊得再响亮,豪言壮语说破天,哪有球用?有劲喊吗?不怕喊断了裤腰带,裤子脱掉了,里面露出烂裤衩?甚至连个裤衩都没?
再说了,漂亮话说得口吐飞沫,唾沫星子飞溅,到末了,抬手动脚有个花费,还得去老百姓手里搜刮,还要脸不要?
再退一步说,当个干部,想多吃一点,多喝一点,花钱方便,你不去想法挣钱,全靠从老百姓身上想办法,吃着不亏心吗?喝着不羞愧吗?花着不脸上发烧吗?
可这挣钱说着容易做着难,怎么挣呢?
王树想来想去,想不出别的招,觉着只有喂猪投资最小,又不愁销售:这是国家紧缺物资,有多少都不愁卖。
喂猪得盖猪场,这投资太大,不上算也投不动。他就决定利用车单村里的深沟:在沟两边的崖壁上打成窑洞,这只用投人工就行了。而人工可是最便宜的投资,几乎是没有成本的。
说干就干,车单东沟里打出两排窑洞,买回来几百只猪娃,万头养猪场就开张了。这一下就轰动了全夏来县。那声势造的:常常有许多来参观的,站得沟沿上都满满的。
事实上,这也真的给车单积累了一点启动资金。
接下来,风口来了:领袖石膏像厂跟上了风头,那钱挣的流水似的,哗哗响呀。
推销员们都不用买火车票:他们两手端端正正捧着样品,气势轩昂旁若无人地走在进站口正中间,嘴里说着:请老人家上车!
谁敢阻拦?谁敢问有票没有?都是鞠躬伸手:请!
无论到哪里,到哪个单位,推销员要他们请多少个,他们敢说:不请?请了之后,他们敢讲价?他们敢不给钱?
哈哈,这生意……不对;这买卖,也不对;这这这……二斤石膏,可老金贵了。
有了钱,王树高兴得喝了一瓶酒,大喊一声:修渠!修成了渠,我还怕你老天爷旱!
第二要做的:架电线!没有电能干啥?连吃个饭都得推石磨,推得人走个路都想转圈圈!
修渠好说,在车单村里,成立个水利队,他们嗷嗷叫着擎干了。
架电线那可不是王树说了算,得让上级批准才行。县里不批变压器:有的公社还没通电,你个车单村急啥?
王树急了:没有电能行?啥都得手工干,还怎么发展?
他一脖子犟筋疙瘩都暴起来了,对采购员说:直接去变压器厂联系,我不信买不来一台变压器!
东临县就有一家变压器厂。采购员赶紧去联系,回来说:那还真买不来,都是有计划的。
放屁!笨蛋就是笨蛋,就不会想想办法!王树怒道。
采购员不紧不慢说:你急啥嘞?等我把话说完嘛!
王八蛋货,有屁快放,你卖啥关子!
采购员嘿嘿笑道:变压器里都是铜,这铜都是计划来的,不好弄,其它的好说……
这有啥难?派人去户弄城各个厂里收废铜,给变压器厂送去,不就把变压器换回来了?王树的脑子可尖着嘞。
高,高,果然是高!那不就等你这一句话嘛!立刻就有人接下任务,去住到户弄城里,各个厂里转,一二十天就收够了废铜。王树派辆马车直接拉到变压器厂,拉回一台变压器。
那可热闹透了:这东西就能引来电?
难怪肚子恁大,看起来能装不少。
能让灯泡亮?
还能让马达转?
这也看不出来呀?真能!
到底能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反正几十天后,车单村家家户户扯了电灯,再也不点煤油灯了。
因此还传出了许多笑话:有的老人还用嘴去吹灯泡,习惯的认为吹一下灯就灭了。
突然停电了。有人以为电线里的电和水一样:赶紧关了开关,聚聚,聚一会儿就聚住了电,灯就能亮了。
那些天,村里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用电的笑话,说着笑着,电的知识慢慢也有了。
其实,最稀罕的是:大队的磨房开始磨面了。
乖得得儿呀:半袋子蜀黍,呜一声,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出来成面了。
换个锣,还能成糁!
一袋子小麦,也就打个盹的功夫,面是面,麸皮是麸皮。
电真厉害呀,怪不得摸都不让摸!专门有电工来搞电:这些人都和电进行了交流,和电熟悉。
最重要的还是:滩下的水渠修成了。水库里的水,哗哗哗流进渠里,再流进地里。稳定在每亩二三百斤的小麦收成,一下翻了个跟头:成四五百斤了。
老天爷呀,这是真要大家枕着油馍睡呀。
……
肖民拉着石磙一圈圈转,就像过去的时光,一年年的过去,那玉米就给碾掉了皮,压成了两瓣。肖民妈再把那些碾不住的往中间翻翻,一个玉米粒也漏不掉了。
正碾着,烟柳也擓着篮拿着棍来了。她笑笑说:“我还想着没人呢。”
肖民妈也笑道:“你来晚了一会儿,俺占先了,一会儿就妥了,你稍等一会儿。”
烟柳就放下篮和棍,过来说:“推不了几圈……”跟上去握住推棍,推起来。
“咦,一会儿你还得推呢,歇会儿吧。”肖民妈忙说。
“没事儿,没事儿,这费不了多少劲。”她说着,把肚子扛到棍上,顶着棍用力走。肚子就压在肖民的手上。
用肚子顶着棍推碾,这是最省力也是最牢靠的办法:用的是腿劲。
那肚子软软的暖暖的,烘着肖民的手,有种异样的感觉,从他手上酥麻麻向身上传递……他不由想起那一夜,他曾搂着这段身躯,感知到从没有过的温柔,那真的好香暖。
“恁也好吃蜀黍仁儿呀。”她说。
肖民妈忙说:“大热天,吃点这怪好,做着也省事:一开锅,封上火,甭管它擎焖了;就是得来推,现在有了磨房,谁都不想来推碾了。”
“一会儿的事儿,推不了几圈,推半篮,吃好多天呢。”她说。
“可是呢,我看差不多了,让我收吧……”肖民妈忙说。
“不用慌,再推推……”烟柳说。
“中了中了,碾太碎也不好。”肖民开始收起来。“有点皮儿怕啥?吃食堂时,连糠都吃了,蜀黍还舍得去皮儿?你都不记得了。”
“咋不记得呀,我都七八岁了,还和你闺女一起去捏过雁屎呢,咯咯咯……不记得咋吃了,想起来都膈应。”烟柳笑得红着脸。
“记那干啥?咱光记好事……”肖民妈嘎嘎嘎笑着说。
“对对对,光记好事儿……那我倒了啊。”烟柳把玉米倒碾上。
“肖民,你给你烟柳姐推推啊,我回去簸簸皮儿。”肖民妈说。
肖民忙说:“好。”终于说了句话。
“不用不用,你快回去睡会儿吧,这哑巴日头也怪热的。”烟柳说。
肖民妈忙说:“看你说的,你给俺推了这么大时候,轮到你俺走了,谁能这么办事。”她说着,擓着篮走了。
肖民也笑道:“是呀,我要走了,她只怕聒噪得我一会儿也甭想睡。”就拉动起来,咯噔噔的,那石磙转动起来。
她咯咯咯笑道:“你不会过来推呀,这样看着难受,别脱手栽倒了。”
肖民笑道:“推着我觉得头晕,这样拉着好点。”
她忙说:“那你快歇歇吧,我能推动。”
“你快翻翻吧,一会儿就推完了。”他说。
“我怕你晕呐,真不晕呀?”她小声问。
“真晕了,讹你。”他笑道。
“咯咯咯,那倒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她拍拍他的手:“你来这边嘛,看着难受,老怕你栽倒,你在外边推大圈不行吗?”
他只得过来和她并排着推碾。她笑眯眯看着他说:“下雨那晚上,我听着你去西头了,还当是找我呢……”
他压着声说:“我给蒲桃说个事儿……”
她红着脸小声问:“是要她给你说媳妇吗?”
他笑道:“哪是那事儿,是别的事儿,以后再给你说吧。”
她就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你啥时去,我知道的,我给你开门。”
他心里像被她软软的手指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