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桃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好像不说怕肖民看出她有什么事,说了又怕耽误她的事。她只得好赖应付一下,赶紧打发他走似的。
她坐在床沿上,正应了那句话:屁股下有针一样,坐不安稳。动来动去,随时都要站起来的架势。
她因此语速加快起来,慌慌叙述。
河边那李家大院,肖民当然记得:那应该是民国初期的建筑,没有很精致的雕梁画柱,倒是它对面的李家祠堂,很是气派,就在蒲桃家后边崖下不远处……
可这一切,早已烟飞灰灭,连一点踪影都没有了,它所有的砖瓦,木料,甚至石块,都掺搅进车单新学校的教室和老师宿舍里了。
蒲桃用羡慕的口气说:“那以前李家可是凶得很,几千亩地,家里还有做官的,谁能想到他家现在连一块瓦都没了?害人害命的,图啥嘞?”
蒲桃抿抿头发说:“那二庆跑了回来,还不死心,就和家里人商量要再建个队伍,他没枪呀,就去李家要枪……”
李家的东西是好要得嘛?你几个人都敢来要枪,成了队伍,那还不是想要啥要啥?要命都得给你。
她说:“那人就是李家的狗腿子……”指着老六家的方向说:“李家掌柜的给了老六一把枪,说是这枪本是给他耍的,那二庆非来要……这就是人家说的借刀杀人计……”
她探着身子小声说:“这老不死的,平时就净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不知道他是啥人;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连咱街里的人都坑;你家后头那有田家,老实本分的人,老六这货都敢晚上往脸上抹点锅底黑灰,翻人家里,把枪戳人家窗户里,捏着声说,明儿晚上你送担棉花放小河边,你说他算人不算人?成天就指望那样过嘞;
他这样,不得找个靠山给他撑腰?自然得给李家当狗腿子……”
她不解道:“咱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枪恁金贵,能让他把人家一家人都杀了……”
德国造二十响盒子炮。肖民说:“肯定这枪老贵了,当时就是耍枪手眼里的宝贝,估计他们只有耳闻,不曾见过,一看见,必定是两眼放光,喉咙眼里都要伸出一只手来,恨不得一把抢走。”
她赶紧说:“那家人也太大意了,去地里出红薯,没拿枪,你说他干啥事儿嘞,给这货逮住机会,弟兄几个带老爹,一锅给端了……
家里还有个十岁八岁的孩子,也回来给打死了,怕人家长大报仇嘛!
你说可怜人不可怜人?一家从此绝了……听说只有一个女人,藏在柜子后没给找到,后来顺着沟跑了。”
她说:“跑个女人济啥事儿?跑个男人还有可能回来报仇,跑个女人这后来连个动静都没了……”
她显然想快点结束,不想说了,几次都想站起来。
肖民连忙说:“时候不早了,我回去。”
她尴尬地笑着说:“那你回吧……有时间咱再说……说说话也怪好……”
她起身送他,他连忙出来。到了门口,她扒着门说了一句:“那你走吧。”就赶紧把门栓上了。
肖民有点疑惑:这女人在家里窝了一个人?那可好笑了:咱成了挡箭牌?
偷牛的没事儿,拔镢的给看见了。
他想起刚在队里干活儿那段时间,那些男人们的粗野话,曾让他莫名其妙:
你看她那身段,肉骨碌碌的,那一个男人真伺候不了……
一看就是瘾气大……
瘾气大,不上,她有啥门儿?
你不上她上,非把你吸干不可……
哈哈哈哈……
这回算弄到头了,以后给萝卜擎赶快了。
那可不一定,用坏了自己的,用别人的……那还能闲着?
哈哈哈哈……
在队里干了几年后,这些人算是把啥都教给肖民了。
说不定蒲桃真的好的有人,却不让那人出头,故意让肖民走动,给那人打掩护。
这可滑稽透了:不吃麸子挨了磨棍。
第二天早上出来领活儿,肖民看到石榴家的小伟,就给他招招手,小伟过来问:“啥事儿?”
“不该放假嘞,你……”他问。
小伟说:“不去啦。”
“为啥?”
“上学有啥用?早晚都是回来砍坷垃,闲废那功夫干啥?”他笑道。
说得好像也没错。砍个坷垃也是人家叫你咋砍你咋砍,别自己卖能。
他是石榴的孩子。他爹十几年前就出去了,据说是跑到了大西北,后来那儿来了一封信,说是这人死了,家里就不用再惦记他了。那地方也不知到底在哪儿,怎么去,得花多少钱……家里也就没人去看个究竟。
这可是家里的当头儿子,一下没了,连见都没见着,小伟他爷爷奶奶肯定伤心至极。没过多少年,就先后去世了。剩下他娘儿俩过活儿。
一边往地里走,肖民一边说小伟:“上学不管有用没用,你也得能上只管上,不去不可惜?学到知识是自己的,对不对?慌着回来干啥?队里不缺你一人。”
他笑道:“那学校也不缺咱一个呀,反正成天就是去玩嘞,不胜回来多少挣点分儿。”
早晨的空气还是清凉凉的,路边那些给露水浸了一夜的野草也新绿新绿的。
肖民笑道:“少年不知读书好,等到老时后悔了。”
那小子满不在乎地说:“后悔球,薅个草要啥知识。”
到了地里,他就排在肖民身边,笑着说:“我和你把的一样宽,一样速度,你一天十分儿,我一天五分儿五,真亏。”
肖民扭脸指指他身后,笑道:“你没我薅的净,看,四五棵草没薅。”
他扭脸看看,笑了:“漏了漏了……我日,一下可露馅了……那也不能差恁多呀,你分儿咋长上去的?问他们都说等啥时候评分而就长上去了,啥时才评分儿?”
肖民问他:“你多大了?”
“十五。”
“十五,你还是儿童嘞,咋着也得两三年以后吧。”他逗小伟。
他说:“我日他得儿呀,都干到该娶媳妇了。”
肖民哈哈大笑:“你有点着急呀,没看报纸吗?现在提倡晚婚晚育,至少得二十五以后才能结婚,你要是四十以后再结婚,那就是先进分子。”
这可不是肖民瞎说:县城的单位里要职工填晚婚年龄,有人就填了个八十岁(男女相加的岁数)。
小伟说:“那干脆都打光棍好了。”
“不过呢,你要想长工分儿,还有一个办法。”肖民说。
他一下瞪大了眼,忙问:“啥办法?”
“去干工程。”他压着声说。好像在说一个秘密。
“啥是工程?那咋干?”他也连忙低下声儿。害怕走漏了风声似的。
“工程就是出去干劳工,修渠呀,修路呀……就是出力。”他哈哈大笑起来。
“哪里有工程?我去!”他坚定地说。
“工程得到冬天,这焦麦头儿天,哪有工程;麦不收,上工地吃啥?”他呵呵笑道。
他瞪着眼惊诧地问:“啊?上工地不是国家管饭?还得自己吃自己的?”
肖民哈哈大笑:“做梦呢?国家管饭;自己拿上铺盖,拿上碗筷,毛巾、牙刷牙膏,裤头袜子膏药,用啥拿啥,用时不怕;队里拉上锅碗瓢勺,水缸案板,油醋米面,塑料布带木杆,煤和砖,还有马灯和秫杆,水桶和扁担……水不用带,但需要去井里绞,去担……对了,还有空气不用带……”
他不解地问:“拉木杆塑料布干啥?”
“搭庵子嘛!住哪里?天当被子地当床呀,那冬天下雨刮风的还不得冻死;不过,地当床是必须的。”
“我日他得儿呀,搭个草庵子睡觉,风吹跑了咋办?”他惊诧道。
“照你说的可去蛋啦,搭庵子的人一天三顿都吃的是红薯……他咋说要吃一顿粮食饭嘞。”
这天晚上,肖民吃过饭正要去街上凉快,没想到小伟来了。
他笑着说:“我没事,寻你玩呢。”
肖民忙说:“好好好,来吧来吧,走,去屋里。”
这小子来到屋里,也不客气,坐到床上问:“你说那工程很累,不会累坏人吧。”
肖民呵呵笑道:“怕了不是?我去那次是修渠,还是搞突击,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自然有点累,其实这几年也没啥工程了,你不用怕。”
他急得脱口说道:“我不是怕呀,我是想上工地去,不然这分儿啥时才能长上去?”
“那国家也不能为了给你长工分儿,专门搞个工程呀。”肖民也顺嘴说。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笑归笑,肖民对他说:“你可以问问队长,看大队有没有啥工程,要是大队出工程,那比生产队出工程要好一点……它不管是啥工程,都是出力的,不是去享受的,只要你想去,应该没问题。”
“那要是人少,还不定轮到我……出力是出力,至少吃在外边,省到家里了。”
其实那吃的,还是自己的,不管是小队的储备粮,还是大队的储备粮,还不都是大家出的。只不过有人能吃到,有人吃不到,吃到的人就以为是占到了便宜。
小伟说:“说说工地上的事儿,叫我听听,心里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