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汉
太后戴春荣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凤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碧玉佛珠,目光却有些空茫地落在殿外庭院中那株覆了雪的松柏上。
自从她彻底将朝政权柄交予太子刘连城如今虽未正式登基,但已行皇帝之实,这宫殿便一日比一日更显得空旷寂寥。
心中虽有几分大势所趋、不得不放的无奈,但纵观如今北汉内外。
刘连城手腕凌厉,雷厉风行,不仅迅速稳住了她放权后的朝局,更在对外交涉中显露出强硬与远见,将北汉的声威推向新高。
对此,她不能不承认,这个儿子,确实比她预想的更为出色,是真正能带领北汉更上一层楼的雄主。
然而,目光转回眼前,看着规规矩矩跪在下方、身着贵妃品级宫装、低眉顺眼的女子时。
戴春荣眼底深处,还是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淡却清晰的鄙夷。
装得倒是一副谨小慎微、温婉恭顺的无辜模样。
可她戴春荣执掌北汉后宫与前朝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真当她是那等被表面功夫糊弄住的老糊涂不成?
一个出身楚国、却能在蜀国后宫搅动风云,甚至间接促成蜀国内乱的女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北汉尊贵的“蒂贵妃”。
这份心机手段,这份“改头换面”的能耐,实在由不得她不心生警惕,严加防范。
想到这里,戴春荣收敛了面上外露的情绪,将佛珠轻轻搁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长辈的温和与关怀,尽管那温和如同浮在水面的油花,并不真切。
“贵妃起来说话吧。”
她虚抬了抬手,待马馥雅谢恩起身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
“你入宫这段时日,伺候皇上甚是尽心,连城的气色精神,哀家瞧着都比往日好了不少,这是你的功劳。”
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带上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
“只是,你毕竟刚从蜀国而来,对我北汉的宫廷规矩、风俗习惯,只怕还有许多不甚明了之处。
按理说,如今中宫之位空悬,你身为贵妃,协理六宫、掌管宫务本是分内之事。
只是……”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马馥雅平静的脸,
“诸多事务牵扯甚广,规矩繁琐,若是不慎出了差池,反倒不美。
况且,你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好生与连城相处,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诞下皇嗣,这才是稳固根本、功在千秋的大事。
那些琐碎宫务,难免耗神费力……”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宫权,不会交给你。
理由冠冕堂皇:你不懂规矩,只需要专心“侍君生子”。
这既是拒绝,也是一次居高临下的试探。
她想看看,这位“蒂贵妃”,听闻此言,会是失望,是急切,还是会忍不住流露出些许不甘?
马馥雅始终微垂着眼眸,浓密的长睫如同两把小扇,在眼下投出一片柔和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嘴角的弧度仿佛用尺子量过,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婉恭顺的浅笑,对太后这番暗含机锋的话语,似乎没有听出任何弦外之音,也未见丝毫波动。
戴春荣见她这副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中那点因掌权者惯有的施压得不到满足而生的不快悄然滋长。
她正欲再点两句,却见下方一直安静的女子,轻轻抬起了脸。
那是一张毫无攻击性的、甚至称得上纯善诚挚的脸庞。
眉眼温润,目光清澈,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敬慕与驯服,看不到半分被刁难的不满,或是野心受挫的阴霾。
“太后娘娘体恤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马馥雅的声音清柔悦耳,如同春溪潺潺,
“臣妾自知资历浅薄,见识短浅,不敢奢求掌管宫务。
近日闲暇,臣妾心念太后娘娘虔心礼佛,便手抄了几卷心经,虽笔力拙劣,却是一片诚心。
想供奉在太后娘娘的小佛堂之中,若能得佛祖垂怜,保佑太后凤体康健,福寿绵长,便是臣妾莫大的福分了。”
说着,她微微侧身,示意身后侍立的宫女将手中一个精致的锦盒呈上。
宫女会意,上前几步,恭敬地将锦盒高举过顶。
戴春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眼神示意身旁的心腹老嬷嬷将锦盒接过。
嬷嬷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两本素色绢面、以银线装订的经册。
取出一本,双手奉至太后面前。
戴春荣接过,随手翻开。
纸张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是沉稳的松烟墨,字迹更是出乎意料的工整秀逸,一笔一划,端正清丽,力道均匀。
透着一股子心平气和的安定感,毫无浮躁之气,显然抄写时心境极为宁和专注。
心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还是悄然浮了上来。
至少,这份“心意”,做得十足,且看得出用了心。
一个能沉下心来抄写如此工整经卷的女子,或许……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无意争权?
“你倒是个有心的,也耐得住性子。”
戴春荣合上经册,语气缓和了些许,
“这抄写经卷,最是磨练心性,也最是枯燥乏味。”
“太后娘娘谬赞了,臣妾不过是想着……”
“好了,”
戴春荣打断了她谦逊的说辞,将那本经册递还给嬷嬷,目光重新落在马馥雅身上,这次带上了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近乎规劝的神色,
“你年纪轻轻的,正是好时候,心思该活泛些。
总抄写这些,没得把心气儿都磨平了,失了年轻人该有的鲜活劲儿。”
她想起刘连城曾提过,这位贵妃似乎对药理颇有心得,调理身体的药浴方子很是不错。
念头一转,便对着身旁吩咐道:
“去,将哀家库房里那几匣子上好的老山参、雪蛤,还有前儿南边进贡的灵芝,挑一些好的,给蒂贵妃送去。”
马馥雅闻言,眸光微动。
她擅长药理之事,太后果然知晓。
她立刻准备屈膝婉拒:
“太后娘娘,臣妾惶恐,照料皇上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如此厚赏……”
“当得起。”
戴春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彻底堵回了她后面的话,
“你照料皇上有功,哀家赏你,天经地义。
这些药材,想必你也用得上,就不必推辞了。”
她说着,已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来,显然不打算再给马馥雅谢恩或推辞的机会,
“哀家乏了,跪安吧。”
“是,臣妾恭送太后娘娘,谢太后娘娘赏赐。”
马馥雅只能再次深深俯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待太后一行人迤逦转入内殿,身影彻底消失,马馥雅才缓缓直起身。
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面上那完美的温顺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困惑。
那手抄的心经,是她精心准备的敲门砖,意在展示自己的“无争”与“虔静”。
太后看似接受了,也缓和了态度,甚至给了赏赐。
可最后那些关于“年轻人该有鲜活劲儿”、“别磨平心气儿”的话,却透着一种并非全然满意的微妙感。
是她哪里做得还不够?
还是……太后对她的期待,并非是她所表现出的这种完全的顺从?
她心中存了疑,回到自己居住的宫殿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心腹宫女,低声吩咐:
“去,仔细打听打听,太后娘娘平日除了礼佛,还喜欢做些什么……事无巨细,都要留意。”
戴春荣回到暖阁,卸去了外见的威严,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疲惫。
她看着被嬷嬷恭敬放在佛龛旁那两本手抄心经,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既是不甚喜欢,为何还要让老奴将它们供在佛前?”
伺候多年的老嬷嬷小心翼翼地问道。
戴春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冷哼了一声,目光似乎透过经册,看到了更深的东西,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哀家这些年,见惯了那些心直口快、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好坏都摆在明处。
如今冷不丁碰到这么一个……心思细得跟针尖似的,说话做事都绕着弯儿,让你抓不着实处,猜不透真意的……真是累得慌。”
那嬷嬷立刻领会,顺着话头劝慰:
“太后娘娘既是觉得累,便好生歇息一会儿吧。
如今皇上英明,朝局安稳,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嗯……”
戴春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闭目养神了片刻。
忽又想起什么,睁眼吩咐道:
“去,将一些不太紧要的、零散的宫务册子,整理出一部分,给蒂贵妃送去。
就说……哀家看她是个细致人,让她先熟悉熟悉,练练手。”
“是。”
老嬷嬷虽不明白太后此举深意,但她深知太后心思深沉,此举必有考量,便也不多问,立刻躬身应下,出去安排了。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佛前香烟袅袅。
戴春荣靠在榻上,看着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添炭、斟茶、整理书案……
可不知为何,看着这过分“妥帖”的景象,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只觉得这长乐宫太大,太静,不复往日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