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馥雅幕篱下的眸光骤然一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漾开的涟漪。
她看向眼前这个眼神复杂、带着明显忌惮与疏离的“姐姐”,秀眉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透过轻纱,带着一种刻意的、上位者的淡漠:
“本公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选择了回避与否认,既是不愿在情况未明时与这个身份敏感、行为诡异的“前姐姐”过多牵扯,也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马湘云对于她的否认似乎并不意外,却也流露出些许不解。
她此刻无暇深究马馥雅是真没听懂还是故作糊涂,她必须抓住机会,为二人争取一线生机。
她上前半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急迫:
“无论你知道与否,我只有一事相求。
我不希望你将在此地遇见我的事情,告知刘连城……可以吗?”
话音未落,她竟又做出了一个更令人意外的举动。
她伸出手,主动拉过了马馥雅的手,握在掌心,目光透过面纱,试图传递出一种伪装的、却足够动人的真诚:
“妹妹……姐姐承认,往昔种种,是姐姐对不住你,尤其是……当日将你推落山崖之事……”
她的话语适时地在这里停顿,留下令人浮想联翩的空白与痛楚。
马馥雅浑身一僵,如同被毒蛇触碰般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马湘云踉跄了一下。
幕篱下,她的脸色瞬间冷若冰霜,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恨与创伤被揭开的尖锐:
“你能有什么苦衷?!
无非是嫉恨,是权欲熏心!
你当日狠心将我推下悬崖,可曾想过我能否活命?!”
她猛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似乎极不愿回忆那濒死的恐惧与绝望。
马湘云被她激烈的反应震得沉默了一瞬,随即唇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那笑声干涩而苍凉,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宿命感:
“你以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真的有选择吗?
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你只看到我伸手推你,又可曾看到……那抵在我身后的,无数双无形的手?”
她的话语充满了暗示,将个人的恶行部分归咎于环境的逼迫,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马馥雅倏地睁开眼,幕篱后的目光锐利地盯在马湘云脸上。
她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并非全然伪装的痛苦与挣扎,心中那根深蒂固的恨意,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裂痕。
她能有什么苦衷?
难道这个骄纵跋扈、视她为眼中钉的姐姐,难道也曾是他人棋盘上的棋子?
然而,还未等她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马湘云却已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探究:
“你如今不顾身份,独身一人骑马追出来,意欲何为?
总不会……只是为了与我这个‘故人’叙旧吧?”
马馥雅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风声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片刻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抬眸直视马湘云,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希冀:
“你之前……曾说过,你知道度云的下落。
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你当时为了刺激我,信口胡诌的?”
“度云”?
是她马馥雅血脉相连、失散多年、生死未卜的亲弟弟,是她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牵挂。
马湘云微微一怔,迅速在原主纷杂的记忆碎片中搜寻。
很快,她找到了相关的信息。
她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笃定地点头:
“是真的,我知道他的下落。”
马馥雅原本并不抱太大希望,毕竟马湘云过往的谎言数不胜数。
可此刻,见她回答得如此干脆肯定,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希冀攫住,狂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声音都带上了急切的哽咽:
“他……他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快告诉我!”
那双眼眸,写满了渴望与祈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马湘云却在此刻移开了视线,微微撇过头,摆出一副讳莫如深、不愿多谈的模样。
马馥雅的心随着她的沉默猛地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妥协与哀恳:
“过去的事……你若真有苦衷,我……我可以不再追究。
我只求你,看在我们曾经姐妹一场的份上,看在你我体内流着一些相同血脉的份上,将度云的下落告诉我!
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母后在蜀国,有孟祁佑照料,她尚可安心。
如今这世间,她最割舍不下的,唯有这个弟弟了。
马湘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从鼻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那声音里充满了对她这份“天真”的嘲讽:
“我告诉了你,然后呢?
你会因此放过我,当作从未在此地见过我吗?
你会保证不向刘连城透露半个字,任由我海阔天空?”
她将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摆在两人之间,这不是姐妹叙旧,这是一场关乎自由的交易。
马馥雅被她问得一噎,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堪。
她原本追出来,确实存了若能劝服,便将马湘云带回北汉的心思,毕竟一国太子妃私逃,干系太大。
此刻被直接点破,她竟无言以对。
见她沉默,马湘云心中冷笑,后退两步,与她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语气果断而清晰:
“两日后。
我会将关于度云的信息,设法送到你手里。
届时,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
在弯腰进入车厢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依旧僵立在原地的马馥雅,声音飘忽,带着一种决绝的释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
“马馥雅,从今往后,我要去追求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过去种种,对不住你的地方……若有机会,再容我日后弥补吧。”
她摆了摆手,姿态洒脱,仿佛挥去的是一段沉重的过往,随即弯下身子,隐没在昏暗的车厢内。
张之程立刻挥动马鞭,马车辘辘,重新驶动,沿着官道,逐渐加速,将那道孤零零的身影远远抛在了身后。
马馥雅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辆普通的青布马车消失在道路的拐角,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
心中的震惊、疑惑、愤恨、以及那一丝被勾起的、对亲情的渴望,如同沸腾的水,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一片冰冷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她……
竟然真的舍得下北汉太子妃的尊荣,舍得下那触手可及的皇后之位,宁愿抛弃一切,跟着一个身份低微人……私奔?
这简直荒谬得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马车上
驶出一段距离,确认后方无人跟踪后,马湘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幕篱摘下,露出一张带着疲惫的脸庞。
她探出头,看着张之程紧绷的侧影,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新的忧虑: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她,还牵扯出这许多旧事……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必须尽快找一个稳妥的落脚点,避开可能的眼线。”
她顿了顿,想到那个被独自留在危险境地的丫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一根纤细的食指,带着几分撒娇似的意味,轻轻戳着张之程结实挺拔的后背:
“至于绿翘那个笨丫头……
看来,还是要劳烦你,今晚辛苦一趟,再折返回去接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