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踌躇,紫禁城的冬日仿佛格外留恋,料峭寒风依旧盘旋在朱红宫墙之间,不肯轻易让位给暖阳。
庭院的草木才刚萌出些许怯生生的新绿,却被这持续的冷意压得抬不起头来。
魏璎珞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宫装,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搓着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院子中央那道身影吸引。
尔晴正站在一架木梯旁,指挥着小太监们悬挂新糊的宫灯。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樱色的春衫,与这沉闷的早春格格不入的,是她微微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莹润的手腕,竟似丝毫感觉不到那刺骨的春风。
她仰着头,指点着灯笼悬挂的角度,侧脸线条优美,神情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闲适,仿佛周遭的寒意与她全无干系。
魏璎珞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她快步走了过去,待到近前,脚步却又缓了下来。
她凑到尔晴身侧,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探究:
“昨日……皇上是不是单独召见你了?”
尔晴闻声,缓缓转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眸子清凌凌地看着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魏璎珞的目光却猛地钉在了尔晴的唇上。
那原本总是噙着得体笑意的菱唇,今日细看之下,竟带着一丝不寻常的、微微的红肿,像是被什么反复碾磨吮吸过一般。
她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滞住了。
“你……你……!”
她指着尔晴的嘴唇,手指微微发抖,后续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化作一片混乱的气音。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尔晴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
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擦过自己的下唇,那处果然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
她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随即松开,看向魏璎珞,语气平淡无波,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
“你这副见了鬼的样子是做什么?大清早的,莫不是魇着了?”
魏璎珞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强自镇定下来。她飞快地环顾四周,见太监宫女们都离得远,注意力都在那些灯笼上。
这才又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急切的、想要印证某种可怕猜测的焦灼:
“你与皇上……他既已如此……难道、难道不愿给你一个名分吗?”
她紧紧盯着尔晴,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名分?
尔晴神色微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日的画面。
养心殿那龙涎香浓郁得令人窒息,弘历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眼睛里,昨日却翻涌着近乎狂热的火焰。
他像是发了狠,将她禁锢在怀里,吻得她几乎窒息,唇瓣传来刺痛,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痕迹。
可随后,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声音低沉沙哑,竟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说,只要她点头,嫔位,乃至更好的宫殿,他都能给她……
想到这里,尔晴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复杂情绪,随即被她强行压下。
她抬眼,迎上魏璎珞那充满探究、好奇,以及更深层不甘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轻轻扯动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魏璎珞耳中:
“急什么?下次见面……恐怕你就要规规矩矩,唤我一声‘娘娘’了。”
魏璎珞眸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暗夜里被疾风掠过的烛火。
她脸上的震惊、控诉、不甘,在瞬间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夸张的、带着虚假的笑容,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哦?是吗?” 她拖长了语调,“那……我可真要提前恭喜你了啊。”
正午时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后宫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皇上竟下旨,册封长春宫大宫女尔晴为嫔!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陛下亲赐封号——“宸”!
“宸”……
帝王之居所,北辰之星,紫微之垣!
这个字所承载的寓意与尊荣,几乎超越了后宫所有现有的嫔妃,其分量之重,足以让所有听闻者心惊肉跳。
娴妃处
“哐当——”
一声脆响,上好的甜白釉茶盏从指尖滑落,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裙摆。
娴妃却浑然未觉,她只是怔怔地坐着,保养得宜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皇上……是疯了吗?
他怎能……
将一个宫女擢升至嫔位已是破格,竟还赐下“宸”字?
他究竟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将后宫法度置于何地?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遍体生凉。
纯妃宫中
纯妃正抱着咿呀学语的六阿哥,拿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柔声逗弄着。
孩子被她逗得咯咯直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
殿内一片温馨静谧。
就在这时,贴身宫女玉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连礼数都忘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娘、娘娘!不好了!皇上……皇上他……”
纯妃眉头微蹙,脸上温和的笑意淡去些许,却仍保持着镇定。
她先将六阿哥小心翼翼地交给一旁的奶嬷嬷,示意她们先退下。
待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她才端起手边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声音依旧轻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何事如此惊慌?慢慢说,皇上怎么了?”
玉壶喘匀了气,可说出的话依旧带着颤音:
“娘娘,皇上……皇上纳了皇后娘娘身边的尔晴!”
纯妃执着茶盖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以为意:
“本宫当是什么大事。
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皇上瞧着新鲜,收入宫中,给个答应常在的名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甚至觉得玉壶有些小题大做。
“不是的娘娘!”玉壶急得快要哭出来,“皇上直接封了她为嫔!而且……而且还亲赐了封号!”
“嫔位?”
纯妃拿着茶盖的手指蓦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玉壶,声音里透出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冷厉,“什么封号?”
玉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又无比清晰地砸在纯妃心上:
“是……是‘宸’……紫宸星的‘宸’。”
“宸?……紫宸星?”
纯妃喃喃重复着,像是无法理解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旁的绣墩也浑然不觉,抬步就要往殿外冲去,
“不可能!皇上怎么会……本宫要去问问皇上!
他为什么要赐给一个低贱的宫女这样的封号!他是不是……”
是不是真的昏了头?
“娘娘!娘娘不可啊!”
玉壶见状,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尊卑,猛地扑上前抱住纯妃的腿哀求,
“娘娘您冷静,千万要冷静啊!
您现在去养心殿质问皇上,岂不是公然打皇上的脸?
皇上正在兴头上,您这一去,必然会触怒龙颜!
娘娘,就算不为了您自己,您也要为六阿哥想想啊!”
玉壶声嘶力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纯妃心中那簇因嫉妒和恐慌而燃起的熊熊烈火。
她扶着冰凉的门框,身躯微微颤抖着,但冲出去的脚步却生生顿住了。
是啊,六阿哥……她的永瑢……
滔天的愤怒和委屈被强行压回心底,化作喉间一股腥甜的哽咽。
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布满血丝,情绪却已勉强压制下去,只是那扶着门框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长春宫正殿
皇后容音端坐在凤座上,手中捧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已经沉默了许久。
殿内檀香袅袅,静谧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新叶的细微沙沙声。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华丽的辞藻和那个刺目的“宸”字上,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嫔位……她或许能理解,皇上对尔晴的心思,她早已察觉,给予位份是迟早的事。
可这“宸”字的封号……
其间的寓意与殊荣,实在太重,重到让她这个中宫皇后都觉得有些心惊。
皇上此举,究竟是将尔晴捧得多高?
又将这后宫,乃至前朝,置于何地?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是一缕烟,很快消散在殿宇深处。
她将手中的圣旨缓缓递向恭敬跪在面前的尔晴,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温和与平稳,只是细听之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起来吧。这圣旨,你收好。”
看着尔晴低头双手接过圣旨,容音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眉眼,复又开口,语气像是闲话家常:
“原本本宫还有些好奇,前些时日皇上为何特意下旨,命内务府加紧修葺延禧宫,里外一新,陈设用度皆按高份例置办。
如今看来……倒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皇上是早有心意,要让你住得舒心些。”
延禧宫,那可是东西六宫中位置、景致都属上乘的宫苑,此番修葺,规格更是远超寻常嫔位。
皇上对尔晴的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尔晴捧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指尖能感受到丝绸卷轴的冰凉与锦缎的柔滑。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只轻声应道:
“奴婢……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
殿内的熏香依旧悠悠地飘散着,将每个人的心思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下。
这突如其来的册封,像一块巨石,砸碎了后宫表面维持的平静,其下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