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辉遍洒,将紫禁城的重重殿宇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纱之下。
长春宫内,烛火通明,却并不显得喧嚣,反而有一种与外间秋夜凉意隔绝开的温暖宁和。
殿内角落的错金螭兽香炉里,袅袅吐着安神的百合香,淡白的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升腾,最终消融在暖融的空气里。
皇后富察·容音早已卸去繁重的冠服首饰,只着一身柔和的月白色软缎寝衣,慵懒地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束起,就那么松散地披在肩头,流淌在背脊上,映着榻边小几上那盏琉璃宫灯柔和的光晕,发丝边缘仿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衬得她平日里端庄雍容的眉眼,此刻格外温婉柔美,少了几分母仪天下的雍容,多了几分居家的娴静。
她纤长的手指正轻轻翻过一页书卷,目光沉静地落在字里行间。
明玉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目光偶尔担忧地掠过皇后高耸的小腹,又或是落在皇后略显单薄的肩头,正想着是否要再去取一件厚些的寝衣来,殿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珠帘轻响,尔晴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素雅温润的青玉瓷盏,盏中散发着温热的乳香气息。
她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令人舒心的浅笑。
走到榻前,微微屈膝,声音柔和得像是在哄劝:
“娘娘,夜里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时辰不早了,喝盏牛乳便早些歇息吧。”
她将青玉盏小心翼翼地递到容音手边,语气里带着熟稔的亲昵与娇嗔的关切:
“奴婢可是盯着小厨房现煮的,火候正好。”
容音闻言,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到是尔晴,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她非但没有因这略带管束意味的话着恼,反而十分受用,接过了瓷盏。
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她低头饮了一口,那醇厚温润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不由莞尔,抬眼看向尔晴,语气带着了然:
“你又往里面放蜂蜜了?”
尔晴见皇后这样问,也不掩饰,笑着回道:
“什么都瞒不过娘娘,牛乳虽好,也能安神补身,可奴婢总觉得单独喝有些腥气,怕娘娘不喜。
况且娘娘自有孕后,口味就变得轻了许多,更受不得这些。
放些蜂蜜进去,既能压住那点子腥味,又能添些甘甜,岂不两全其美?
奴婢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调配,既要让蜂蜜的香气出来,又不能让它喧宾夺主,甜得腻人,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恰到好处的方子呢。”
她话语里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像是在撒娇。
一旁的明玉看着尔晴这副在皇后面前巧言令色的模样,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
“哼,这本就是你分内该做的事情嘛,也值得在娘娘面前这般邀功请赏的……”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让榻上的容音听了个正着。
容音有些奇怪地侧头看了明玉一眼。
这两日,明玉似乎总是这般,言语间对尔晴说话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刺儿。
往日里她虽也有些小性子,却从不曾这样明显地针对尔晴。
这是怎么了?
尔晴却仿佛全然未觉明玉话中的酸意,反而转向明玉,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容,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包容与调侃:
“哟,这是谁惹着我们明玉姑娘了?
我记着今日午时还剩下些牛乳茶,怕浪费了,方才特意让小厨房又温了温,已经让人送到你房里去了。
这会儿想必还热着,可不许说我偏心了娘娘,不顾着你了。”
她这番话,说得自然又体贴,瞬间将明玉那点阴阳怪气,扭转成了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忽视、受了冷落而闹的小脾气。
巧妙地化解了尴尬,让容音面色好了些。
心道尔晴果然比明玉成熟稳重许多,懂得顾全大局,也懂得包容身边人的小性子。
有她在身边,着实省心不少。
明玉被尔晴这番话堵得面色一阵青白,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什么,却在触及皇后那带着不赞同和些许责备的目光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终究没敢再出声,只将头垂得更低。
容音见明玉这般情状,心中虽有些不解,却也懒得深究她那微妙心思,便顺着尔晴的话道:
“既如此,倒是不好浪费尔晴一番好心。
明玉,那你便先回去,趁热把牛乳茶喝了吧。
这里有尔晴就行。”
容音平日里待下宽和,但甚少用这样带着明确指令的语气与明玉说话。
这略显严肃的口吻,让明玉心头一紧。
她不敢再多言,只低低应了一声“是”,福了福身子,便转身退了出去。
只是那背影落在容音眼里,竟无端透着一股子委屈。
看着明玉离去,容音将手中的青玉盏轻轻放在榻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与担忧:
“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两日总是心浮气躁的,说话也冲了许多。”
尔晴上前轻手轻脚地撤下茶盏,听到皇后这带着忧虑的话,脸上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柔声宽慰道:
“娘娘且宽心。
明玉性子直爽,娘娘是最清楚的。
她心里藏不住事,喜怒都摆在脸上。
许是因为璎珞如今还在慎刑司里,她心里担忧着急,却又无能为力,这才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等这阵子过去,自己想通了,或是璎珞那边有了好消息,保准儿又恢复成那个活泼烂漫的丫头了。
娘娘素日里最是疼爱我们,如今也不必为她这点小性子过于烦心,反倒伤了凤体。”
容音听着,觉得颇有道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明玉的确是心思单纯,万事不过心,快乐和烦恼都来得快去得也快。
自己方才,或许是对她太过严苛了些。
这样想着,她心中对明玉的那点忧虑便散去了,转而升起对尔晴的歉疚。
目光落到身边沉稳体贴的尔晴身上时,这份歉疚便化作了对弟弟傅恒的埋怨与惋惜。
她拉过尔晴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充满了遗憾:
“你处处周到,性子又好,待人更是真诚宽厚,是傅恒他……他没这个福气……”
话语未尽,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她是在惋惜傅恒与尔晴未能成就姻缘。
尔晴闻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冷嘲,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黯然与释然。
她轻轻抽回手,为皇后理了理滑落的薄毯,语气真诚而恳切,打断了皇后的话:
“娘娘,快别这么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如今这样,在娘娘身边尽心伺候,奴婢觉得就很好。”
她心下漠然地想,属于“原主”的那份痴恋与痛苦,自己早已连本带利地“回报”给了傅恒,自然不会再纠结于那些无谓的过往。
对她而言,那页早已翻篇。
容音见她如此“豁达懂事”,心中更是感叹弟弟错过了珍宝,只得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此时,宫女住所外。
明玉满腹委屈地从正殿出来,低着头,踢踏着脚下的石子,慢吞吞地朝着自己与尔晴共住的卧房走去。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她微微发烫的脸颊上,却吹不散心中的憋闷。
她正暗自腹诽着尔晴的虚伪和皇后的“偏听偏信”,刚走到房门口,却意外地看到廊檐的阴影下,伫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借着廊下悬挂的灯笼透出的昏黄光线,她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竟是富察侍卫。
这么晚了,他跑来宫女居住的后院做什么?
明玉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奇,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欣喜。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走上前去。
傅恒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
当他看清回来的是明玉,而非他等待之人时,深邃的眼眸中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失望。
脚下不动声色地向后微退了两步,恰到好处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恪守着礼数。
“富察侍卫,”明玉开口问道,“天色已晚,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傅恒的目光越过她,望向她身后正殿的方向,语气平静无波,直接道明了来意:
“尔晴现在在何处?”
果然是为了尔晴!
明玉心中那点微弱的、刚刚升腾起的欣喜泡泡,瞬间被这句话戳破、冻结。
她轻轻扬起的唇角僵在原地,随即迅速垮了下来。
想到刚才在殿中,尔晴那副故作大方、在皇后面前卖乖讨巧,反过来衬得自己不懂事的模样,再对比此刻傅恒专程在此等候尔晴的情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怒气直冲头顶。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硬邦邦的意味:
“尔晴此刻正在殿内服侍娘娘,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
富察侍卫若要等她,只怕有的等了。”
她眼珠转了转,想起房内的牛乳茶,故意补充道,“至少,也得等我喝完了她‘特意’为我热的牛乳茶,回去替了她,她才能得空呢。”
说完,她也不再看傅恒是什么反应,气鼓鼓地一扭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还刻意将门关得稍响了一些。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蜡烛,光线昏暗。
明玉一眼就看到房间中央的小桌上,果然并排放着两盏瓷碗,盏壁还氤氲着温热的气息。
看着那两盏牛乳茶,不知为何,她心头的怒火更旺。
凭什么尔晴就能在娘娘面前那般得意,连富察侍卫都对她另眼相看?
她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恶作剧和些许报复意味的笑意。
她端起其中一盏牛乳,毫不犹豫地转身又出了房门。
傅恒仍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似乎在犹豫是继续等待还是先行离开。
明玉快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青玉盏往前一递,脸上挤出一个看似热情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富察侍卫,夜里风凉,站久了小心寒气入体。
这是尔晴刚热好的牛乳茶,娘娘今日用了都赞不绝口。
你也尝一尝吧,也算是……不辜负她一番‘手艺’。”
傅恒原本下意识地想要摆手拒绝,他素来不喜这些饮品。
可当听到明玉说这是尔晴做的,甚至得了姐姐夸赞时,他伸出的手微微一顿,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
理智尚未做出清晰的抉择,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接过了那盏温热的牛乳茶。
他端着瓷盏,迟疑了一下,终究三两口便将盏中温热的液体饮尽。
甜腻醇厚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让他不适地皱紧了眉头,几乎是脱口而出:
“怎么……这么甜?”
这甜得发腻的滋味,让他甚至忍不住腹诽,难道长春宫里的糖都不要银钱了吗?
与此同时,明玉也捧着自己那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那香甜顺滑的滋味弥漫开来,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连带着对尔晴的怨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显然是对这口味十分受用。
她听到傅恒带着嫌弃的疑问,又看到他紧蹙的眉头,知晓他定是不喜这般甜腻,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狡黠解释道:
“想来是尔晴放了不少蜂蜜吧。
她说这样更能压住牛乳的腥气呢。”
看着傅恒那副勉强又不好直言的模样,她心头因尔晴而起的憋闷,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反而升起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隐秘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