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长春宫后院比白日更添几分幽静。
水井旁,魏璎珞正失魂落魄地坐在一个小杌子上,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浸泡着待洗的衣物。
她心不在焉地揉搓着,动作机械而缓慢,思绪早已飘远。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井边,试图将沉重的井绳拉起,打些清水。
然而神思不属,加之力气不足,井绳在她手中显得有些难以控制。
恰在此时,海兰察的身影出现在了后院门口。
他与尔晴约好了在此处相见,趁着夜色来到长春宫后院。
可刚来便瞧见魏璎珞正在井边吃力地折腾着水桶。
他素来热心,也没多想,便快步走了过去。
“璎珞姑娘,我来帮你。”
他说着,伸手接过魏璎珞手中沉重的井绳,臂膀用力,轻松地将盛满清水的木桶提了上来,稳稳地放在井沿上。
就在这时,尔晴恰巧走了过来。
她刚踏进后院月亮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昏黄的灯笼光晕下,海兰察正帮魏璎珞从井里打水,两人站得颇近,魏璎珞微微侧着头,看不清神情,而海兰察则是温和模样。
尔晴脸上原本带着的浅淡笑意,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倏地拉了下来,唇角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她站在原地,目光静静地看着那两人,没有立刻出声。
海兰察似乎心有所感,猛地转过头来,见是尔晴站在月亮门下。
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也顾不上身边的魏璎珞了,连忙几步就走了过来。
“尔晴!”
他声音里带着雀跃,像是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仔细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油纸包还隐隐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蜜饯果子,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然而,尔晴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的目光越过那包蜜饯,落在海兰察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疏离的认真:
“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海兰察脸上的笑容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点委屈和真诚:
“我刚看到魏姑娘打水吃力……”
他察觉到了尔晴不开心,偷偷抬眼觑着她的神色。
尔晴见他这般情态,面上的冷意稍稍缓和了些,但目光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井边、此刻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魏璎珞。
随即又对海兰察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对我的心意我知晓。
但如今想来,长春宫人多眼杂,你若总往这里跑,难免被人碰到从而落人口舌,对你对我都不好。
以后……还是另选地方吧。”
海兰察闻言,面上露出一怔,下意识地也转头看了魏璎珞一眼。
他心里觉得璎珞姑娘不是那等多嘴多舌之人,但见尔晴神色严肃,不似玩笑,虽有些拿不准她的意思,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下:
“好……好吧。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只是那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几分失落。
此刻,夜色中的长春宫后院,空气里平添了几分无形的冷凝。
海兰察带着些许失落,依言离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的黑暗中。
魏璎珞站在原地,看着海兰察消失的方向,眉头不自觉地蹙紧。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尔晴那张辨不清情绪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开口解释道:
“方才,海兰察侍卫只是见我打水吃力,顺手帮了一把。
你……不要多想。”
她不愿因自己的缘故,引得这对有情人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尔晴闻言,唇角轻轻一勾,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我自然是不会多想的。”
她向前踱了半步,目光在魏璎珞脸上流转,语气刻意放得轻飘飘,却字字绵里藏针:
“你心里装的是谁,长春宫里谁人不知?
你已经有富察侍卫那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放在心尖上了,又怎么会看得上海兰察?
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这话听着像是自贬,实则句句都在戳魏璎珞的痛处。
魏璎珞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心底那根名为“傅恒”的刺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泛起尖锐的疼。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反唇相讥,语气也冷了下来:
“我看海兰察侍卫待人真诚,性子耿直,倒是挺不错的。
怎么,尔晴你就这么放心他?
还是觉得,我魏璎珞是那等朝三暮四、会见异思迁之人?”
见她似乎有些着恼,尔晴脸上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那双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莫测的光。
她微微歪头,看着魏璎珞,语气显得格外“真诚”,仿佛在与挚友交心:
“璎珞,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放心海兰察,就如同……你放心富察侍卫一样。
这份‘放心’,自然是源自对彼此人品的信任,你说是不是?”
魏璎珞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尔晴。
月光下,尔晴笑靥如花,眼神看起来无比诚挚,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然而,那话语深处的机锋与暗刺,却一次次精准地扎在她心底最柔软、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她对傅恒,早已无“放心”,那份信任早已支离破碎。
尔晴的话,无异于在她的伤口上反复揉搓。
魏璎珞只觉得胸口一阵窒闷,她垂下眸子,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痛楚与狼狈。
她深知在口舌上自己未必是尔晴的对手,也不愿再与她在这尴尬的话题上纠缠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皇后娘娘近日来精神不济,食欲也愈发不佳,我看着实在忧心。
你在娘娘身边日久,心思又细,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娘娘开开胃,多用些膳食?”
尔晴看着她强行扭转话题的僵硬姿态,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
她轻轻拢了拢衣袖,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疏离:
“璎珞,谁不知道这长春宫里,最在意、最心疼皇后娘娘的人就是你。
连你都束手无策的事情,我又能有什么头绪呢?”
魏璎珞闻言,不由得怔住了,抬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尔晴。
在她印象中,尔晴向来沉稳妥帖、对皇后忠心耿耿。
往日里但凡是关乎皇后凤体安康之事,她无不尽心竭力,何时会说出这般近乎推诿、带着几分淡漠的话语来?
这实在不像她平日所为。
尔晴见魏璎珞只是看着自己,并不接话,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也渐渐敛去,觉得这番对话着实无趣。
她懒懒地抬了抬手,说了声:
“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夜里风凉,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罢,也不等魏璎珞回应,便转过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后院,将那满院的清冷与魏璎珞满腹的疑惑,一同留在了身后。
几日后,天气愈发寒冷,北风呼啸着刮过宫墙。
长春宫正殿内却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兽首熏笼里静静地燃烧着,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纯妃苏氏正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陪着皇后容音说话。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雅的藕荷色宫装,笑容温婉得体,声音柔和如同春风:
“姐姐这几日感觉如何?
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妹妹,妹妹宫里的小厨房近日新来了个南边的厨子,手艺尚可。”
容音倚在暖榻上,背后靠着软枕,脸色有些白,但精神尚可。
她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宽慰的笑容:
“劳你挂心了,一切都好,只是这孩子近来闹得厉害,有些睡不安稳罢了。”
这时,尔晴手捧着一个朱漆托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先是向皇后和纯妃行了礼,然后才微笑着开口道:
“娘娘,纯妃娘娘。
这两日天气骤然转冷,奴婢闲暇时做了两个棉缎的暖套,里面絮了些新棉花,套在手炉外面,握着能更舒服暖和些。”
说着,她将托盘上前,先将一个宝蓝色缠枝莲纹缎面的暖套恭敬地递给了皇后,又将另一个秋香色暗花缎面的暖套,递给了侍立在纯妃身后的贴身宫女玉壶。
玉壶连忙双手接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笑着赞道:
“还是尔晴姐姐心思细腻,做事最是周全不过。
这天气一冷,我只惦记着提醒我们娘娘出门多加件厚披风,真是疏忽了。
多谢尔晴姐姐费心惦记着我们娘娘。”
纯妃闻言,也转头笑着嗔怪了玉壶一句:
“可不是么?
你这丫头,平日里就动动嘴皮子功夫,哪里想得到这些细致入微的体贴处?
还得是尔晴姑娘这般灵巧的人儿。”
皇后容音抚摸着手中柔软温暖的暖套,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对尔晴点了点头。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纯妃温和地说道:
“正巧,我这里还有一些去岁皇上秋围时赏下来的上好的白狐皮,毛色纯净,蓬松柔软。
不如就让人拿去,给我们二人各做一件大氅,冬日里穿着暖和又好看,可好?”
纯妃正想婉言推拒,觉得这赏赐太过贵重,却听侍立在一旁的尔晴适时地笑着插话,语气自然如同闲聊:
“娘娘说的,莫不是也有富察大人送进宫来的那几张品相极好的白狐皮吧?
奴婢记得,富察大人当时还说,这皮子保暖是极好的,盼着娘娘冬日里能穿得暖和些。”
容音并未多想,含笑点头道:
“正是有傅恒猎得的。”
纯妃听到“富察大人”四个字,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复杂的情绪飞快掠过。
她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婉了几分,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
“既然是娘娘的一番美意,那我就却之不恭,厚颜谢过姐姐了。”
说着,她轻轻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傅恒身上,言语间多是夸赞傅恒年少有为,体贴长辈,是富察家的骄傲。
尔晴安静地垂首站在一旁,听着纯妃的夸赞,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当听到皇后谈及魏璎珞,语气中带着欣慰时,尔晴又适时地笑着接了一句,声音清脆:
“是啊,如今璎珞回到了长春宫,有她在娘娘身边陪着说话解闷,娘娘的气色瞧着比往日红润了好些。
璎珞细心,富察大人也能彻底放心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感慨,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纯妃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纯妃脸上的温婉笑容骤然一僵,虽然极力维持,但那弧度已显得有些不自然,握着帕子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
她倏地垂下眼帘,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混合着酸涩与失落的复杂情绪。
对此毫无所觉的皇后容音,还顺着尔晴的话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是啊,璎珞回来,本宫心里也踏实不少。
只是……说来也怪,最近傅恒倒是很少来长春宫请安了,也不知是不是公务太过繁忙,还是因为……”
她似乎意识到失言,止住了话头,摇了摇头,带着些许无奈道,“算了,他总有自己的思量,本宫也不便过多询问。”
纯妃站起身,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显得异常僵硬和勉强,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姐姐,我……我忽然想起钟粹宫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出来也有些时辰了,就不多打扰姐姐静养,就……先回去了。”
说着,她甚至不等容音挽留,便匆匆福了一礼,扶着玉壶的手,离开了长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