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的皇宫,肃穆而庄严。
墨兰随着赵策英,依着皇室规矩,先行至乾元殿向新帝赵宗全谢恩。
殿内金碧辉煌,檀香袅袅。
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带倦色,但精神尚可。
他对于儿子纳侧妃之事,显然是乐见其成的。
于他而言,这既是儿子成家立业的步骤,亦能稳固与部分臣子的关系。
他的态度颇为和善,言语间多是身为父亲与君王的教导之词,叮嘱赵策英需“恭谨自身,勤勉行事”,莫要懈怠了朝廷重任。
末了,才带上几分家常的语气,说了几句“既已成家,当夫妻和睦,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期许,便挥挥手,让他们往皇后宫中去了。
在这位帝王心中,纳侧妃终究不及立正妃来得紧要。
赵策英与墨兰皆恭敬垂首,依礼叩拜谢恩:“儿臣(臣妾)谨遵父皇教诲。”
姿态恭敬,无可指摘。
从乾元殿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压抑空间中退出,两人转而走向皇后沈氏所居的坤宁殿。
与乾元殿的威严肃穆不同,坤宁殿更显典雅精致,然而那份属于天家内宫的规矩与无形压力,却并未减少分毫。
殿内,皇后沈氏已端坐于上首的凤榻之上。
她今日未着隆重冠服,只一身杏黄色常服,却依旧难掩雍容气度。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端庄与和善微笑,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下首并肩而立的新婚夫妇。
“儿臣(臣妾)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
赵策英与墨兰再次依着宫规,一丝不苟地行下礼去。
“快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多礼。”
沈皇后声音温和,抬手虚扶。
她的目光随即落在墨兰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细细打量着,“墨兰,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墨兰依言,莲步轻移,上前两步,微微屈膝,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沈皇后伸出的手。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姿态优雅,是如世家贵女妥帖温婉。
沈皇后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容貌确实昳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股沉静之气,并不是一味怯懦,也非张扬外露。
无论内心对盛家的门第作何想,沈皇后不得不承认,单从仪态风度上看,这个盛氏女,确实挑不出什么错处,甚至比许多高门贵女还要显得端庄得体。
“果然是个齐整孩子,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沈皇后脸上笑容加深了几分,显得更为真切了些,赐了座。
接着,便如同寻常人家的婆母一般,问了些家常话,“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下人们伺候得可还周到?策英性子有时急躁,待你可好?若有委屈,尽管来同本宫说。”
墨兰坐在下首桓王下首,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闻言微微垂首,声音清越而恭谨:
“回母后的话,王府一切皆好,殿下待臣妾极好。”
沈皇后见她应对从容,不卑不亢,心中又添了几分满意。
她虽对将来桓王正妃的人选有着更高的期望与考量,渴望一位家世显赫、能对儿子大业有助益的嫡妻,但既然已纳了侧妃,自然也希望是个懂事知礼、安分守己、能在内宅辅助儿子,而非惹是生非之人。
如今看来,这盛氏女,至少表面上是符合要求的。
她示意身旁的嬷嬷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对水头极足、翠色欲滴的翡翠玉镯,温言道:
“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且收着。
日后在王府,需谨守本分,好生侍奉桓王,和睦后院。”
随即又转向赵策英,语气带着母亲的关切与皇后的威严,“墨兰既已入府,你需好生待她,相处和睦,方是家宅兴旺之本。”
赵策英连忙起身应道: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整个觐见过程,表面上看,气氛尚算融洽和乐,一派母慈子孝、婆媳和睦的景象。
然而,就在墨兰与赵策英行礼告退,即将踏出殿门之际,沈皇后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语气轻描淡写:
“说起来,宁远侯顾廷烨,与盛家六姑娘的婚期,似乎也近在眼前了吧?
你们盛家今年,倒真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了。”
墨兰正要迈出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中骤然一凛。
面上,她却依旧维持着那抹温婉得体的浅笑,缓缓转过身,再次屈膝,声音平稳地回道:
“回母后的话,六妹妹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
盛家微末门第,能得陛下与母后如此恩荣眷顾,实乃满门荣耀,臣女与家人皆感念天恩浩荡。”
她将盛家的“双喜”完全归功于帝后的恩典,姿态放得极低。
沈皇后闻言,点了点头,脸上笑容不变,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直到真正走出坤宁宫那朱红的高大门槛,感受到外面稍微自由的空气,墨兰垂在袖中的手才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心底那口提着的气,缓缓吁了出来。
方才皇后那句话,看似寻常的拉家常,实则暗藏机锋,敲打的意味十足。
盛家,一个原本在汴京权贵中并不起眼的家族,早年长女华兰嫁入忠勤伯府,如今短短时间内,四女墨兰成了桓王侧妃,六女明兰又将嫁入宁远侯府为嫡妻……
而桓王赵策英在军中素有威望,与顾廷烨等将领关系密切。
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盛家几乎是通过联姻,与皇子都扯上了紧密的联系。
这如何能不引起龙椅上那位的警觉?
若剩下的那个五姑娘如兰,他日也嫁入了权贵之家,或是与桓王派系关联紧密的人家,那盛家这门所谓的“清流”人家,在帝王眼中,恐怕就要彻底变味,成为汲汲营营、依靠裙带关系攀附权贵的小人了。
皇后的提醒,既是警告盛家要懂得分寸,也是暗示墨兰,需谨记自己的身份。
……
三日后,按礼制,是新妇回门之日。
盛府门前,早已洒扫洁净,等候墨兰回门。
盛紘领着王若弗、如兰、明兰并一众有头脸的仆役,翘首以盼地等候在门口。
远远见到仪仗威严、护卫森严的桓王府马车辘辘驶来,盛紘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不由自主地往前迎了两步。
他身后的众人见状,也纷纷跟着向前涌动。
马车停稳,先下车的是桓王赵策英,他今日穿着一身靛青色云纹锦袍,更显身姿挺拔。
他回身,亲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墨兰扶下马车。
只见墨兰今日装扮,既不失亲王侧妃的华贵,又透着新归女儿家的娇俏。
下身着一条淡青色百迭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
上身是一件淡粉色的窄袖短袄,袄子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粉白蝶恋花图案,行走间,蝶翼在光线下隐隐流转着细碎的银光,灵动非常。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外面罩着的那件青绿色绣缠枝玉兰的褙子,那颜色,竟是与身旁桓王赵策英的外袍颜色深浅相仿,遥相呼应。
二人相携而来,一个俊朗挺拔,一个娇艳明媚,目光偶尔交错间,流淌着自然而然的亲密与和谐,宛如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盛紘看着这场景,更是喜得见牙不见眼,连忙领着众人上前见礼。
墨兰与桓王迈上台阶,一一与盛紘、王若弗等人见礼。
寒暄几句后,便被热情洋溢的簇拥着进了府门。
林噙霜如今依旧在京郊庄子上“静养”,未曾回府。
墨兰也无意在此时特意去山月居追忆或是去寿安堂与老太太周旋,便依着礼数,直接随着王若弗去了主母所居的葳蕤轩说话。
却不料,刚踏入葳蕤轩的正厅,便瞧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客位首座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正是那位素来原主记忆中名声不算太好的康姨母,王若弗的娘家姐姐。
王若弗脸上堆着笑,引着墨兰进来,拉着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热络地介绍道:
“墨兰来了,快瞧瞧,这是你康姨母,前些日子刚回了汴京,往后啊,咱们亲戚间可要多走动走动才是。”
那康姨母闻声,只是略抬了抬下巴,姿态拿得极高,身子稳稳地坐在原地,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用一双狭长且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带着几分挑剔与不甚友善的神色,斜斜地睨了过来,那目光仿佛在掂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墨兰心中顿时了然,险些嗤笑出声。
这是等着我以亲王侧妃之尊,主动向她这个无品级的姨母行礼拜见?
好大的架子……
她目光微转,瞥见一旁的大娘子王若弗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尴尬,正悄悄给康姨母使着眼色,示意她起身。
奈何那康姨母非但不理会,反而回瞪了王若弗一眼,眼神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傲慢。
墨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并未依礼上前,反而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迎上康姨母的视线,语气不紧不慢,却字字清晰:
“康姨母真是好大的架子。
我与大娘子一同进来,姨母竟也能这般稳稳端坐于上首。
知道的,说您是姨母,是客;
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康姨母才是我们盛家主持中馈的主母呢。”
这话一出,厅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跟在后面进来的如兰和明兰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之色。
无他,这位康姨母自回京后,便时常来盛府“走动”。
每每都要叫了她们二人去相陪,明里暗里摆足了长辈的谱,话里话外不是打探王府侯府之事,便是炫耀吹嘘自家如何。
甚至还将她在康家管教庶子姨娘的那套手段,隐隐试图用到盛家来。
她们二人不堪其扰,苦不堪言,若非有祖母盛老太太偶尔庇护,怕是连片刻清静都难有。
此刻,见到素来难缠、连母亲王若弗都有些奈何不得的康姨母,被墨兰这般直戳痛处地顶了回去。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青一阵白一阵,色彩纷呈,如兰和明兰只觉得胸中一口郁气长长地舒了出来,心中竟是说不出的舒坦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