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轩内,空气凝滞,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浮动的声响。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盛紘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而坐在一旁的王若弗,脸上更是怒气勃发。
上首的盛老太太,依旧闭目凝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中那串沉香木佛珠捻动得平稳如常,可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如古井微澜,泄露了她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审视,或怀疑,或焦灼,都像无形的针芒,聚焦在刚刚莲步轻移、踏入厅内的墨兰身上。
然而,墨兰却恍若未觉这满室的低压。
她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疏落的兰草,清新雅致,更衬得她腰肢纤细,脖颈修长。
她仪态万千,行至厅中,盈盈下拜,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般好看。
“女儿给父亲、母亲、祖母请安。”
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格外清晰。
行礼完毕,她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如水,从容地扫过在场每一位长辈。
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慌,也没有惯常的娇怯,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坦然的镇定。
“如今六妹妹还没来,”她再次开口,语气不卑不亢,“此事关乎女儿与六妹妹的清誉,单凭女儿一面之词,恐有失偏颇。不如等她来了,当面对质,是非曲直,父亲、母亲与祖母自有明断。”
盛老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终于睁开眼,那双历经沧桑、洞察世情的眼眸,带着审视的凌厉,直直射向这个似乎一时间变得有些陌生的孙女。
然而,墨兰对上那足以令人胆寒的目光时,眼中竟无半分闪躲,反而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极清浅、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并非得意,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从容。
盛紘与大娘子王若弗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疑不定。
盛紘悄悄觑了一眼上首默不作声的老太太,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才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沉声吩咐一旁垂手侍立的小厮:
“去,请六姑娘过来。”
……
与此同时,暮苍斋内。
明兰正端坐在窗下,看似悠闲地执笔描摹一幅花鸟图,实则心神早已飞到了葳蕤轩。
当她听到丫鬟回报,说马车径直去了葳蕳轩时,一直悬在喉间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成了。
她放下笔,端起手边的温茶,轻轻啜饮一口,掩去嘴角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墨兰与梁晗在玉清观“私会”的行迹已然泄露,那么,吴大娘子那边……
这门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婚事,这烫手的山芋,总算可以顺理成章地抛出去了。
至于那个风流名声在外的梁家六郎,她盛明兰,从未将其放入眼中。
她所求的,从来不是高门显爵的虚妄,而是一份踏实稳当、足以护自己周全的安宁。
她正耐心等待着葳蕤轩那边传来父亲盛怒、墨兰受罚的“好消息”,却没料到,等来的竟是父亲身边贴身小厮的传唤。
“父亲此时唤我前去,所为何事?”
明兰站起身,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袖中的帕子,面上维持着平静。
那小厮头垂得低,语气也是十足的恭敬,却也透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回六姑娘,主君只吩咐请姑娘即刻过去,并未言明其他。”
明兰心下“咯噔”一声,一股莫名的慌乱悄然滋生。
她定了定神,将那股不安强压下去,带上贴身丫鬟小桃,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比平日快了几分,朝着葳蕤轩走去。
踏入门槛的瞬间,明兰的目光首先捕捉到的,便是那道意料之中、却又姿态迥异的身影。
墨兰并非如预想中那般跪地哭诉或是惊慌失措,而是静静地垂首站立在一旁,身姿挺拔。
不对!
明兰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踏空了一阶楼梯。
她怎么是站着的?
而且,她的衣着……为何不是侍女装扮?
电光石火间,一个冰冷的念头窜入明兰脑海:墨兰,她恐怕……并未如她所料的那般落入彀中!
而此时,墨兰听到动静回身望去,嘴角擎着一抹温和的笑容,落在上首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太太眼里,却无异于暴风雨前最后那片刻令人心悸的死寂。
明兰迅速收敛心神,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一瞬,随即脸上漾开一贯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难免染上了一丝僵硬。
她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明兰见过父亲、母亲、祖母。”
盛紘见明兰依旧是这副低眉顺眼、恭敬柔顺的模样,再转眼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墨兰,声音冷硬如铁:
“如今你妹妹来了,墨兰,你便说说吧。
为何你的簪子,会出现在玉清观那间屋子里?
为何你的贴身女使云栽,要鬼鬼祟祟戴着面纱去上香?而这一切……”他目光锐利地转向明兰,“又和你六妹妹,有什么关系?”
他直接内心的疑惑抛了出来,落在明兰心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墨兰闻言,并未立刻回答父亲的质问,反而缓缓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一旁垂首站立的明兰,唇角那抹浅笑似乎深了些许,开口问出的,却是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六妹妹,吴大娘子送来的礼物妹妹可有好生收着?”
明兰心头猛地一颤…
她为何突然提起吴大娘子的礼?
是想在父亲面前坐实自己与吴大娘子往来密切,好引出梁晗之事?
她迅速抬眼,眸中已盈满了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无辜,声音柔婉:
“四姐姐这是何意?吴大娘子仁厚,不过是喜爱我在马球场上那点微末技艺,故而赠了些薄礼以示鼓励。
除了送给五姐姐、四姐姐的,妹妹都好好收着了。”
墨兰听她依旧想用这番说辞来塑造不争不抢的形象,惹父亲怜惜,心中不由一声冷笑。
她眼风扫过,果然见盛紘脸上闪过宽慰之色,连老太太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她不再给明兰继续发挥的机会,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
“既是如此,吴大娘子如此厚爱,想必是极中意六妹妹的。
那么,妹妹可是也愿意,嫁入梁家,做那梁六郎的正头大娘子?”
“啪——!”
一声响骤然炸开,打断了墨兰的话音。
竟是盛老太太将手重重拍在了茶几上,力道之大,震得桌上茶盏与底部碰撞,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颤音。
老太太胸膛微微起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容:
“墨兰!你放肆!自家姐妹的清誉,也是你能随口污蔑的?!”
王若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身子一抖,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看向老太太,又看看墨兰,脸上满是茫然。
这……这怎么又扯到梁家大娘子的位子上了?
那伯爵府的门第,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钻进去,听墨兰这口气,怎么反倒像是火坑了?
墨兰目光扫过被吓得一哆嗦的大娘子,再看向满面怒容的老太太,非但没有惧色,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落在此时落针可闻的厅堂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祖母息怒,孙女不敢污蔑姐妹。”
墨兰转向盛紘,语气平静中却带着委屈,“父亲,女儿只是心中疑惑难解,不吐不快。
先前女儿与六妹妹争执,冲动之下动了手,是女儿的错。
事后女儿也曾万分懊悔,并向父亲坦诚,是因六妹妹派人送来皮子时,言语间多有挑拨,才引得女儿心生嫉妒,行差踏错。”
她微微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脸色微微发白的明兰,才继续道:
“可女儿退了高热后,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便托小娘……暗中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那梁家六郎,并非良配,他早有了一位有了身孕的外室!
正因如此,梁家才想尽快聘一位门第稍低、好拿捏的正室娘子回去遮掩门户!
而他们看中的,正是六妹妹!”
“你胡说…”明兰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瞬间就红了,“父亲,祖母,我对此事一概不知,四姐姐,你为何要如此揣度于我?”
她泪盈于睫,楚楚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六妹妹既然不知,那便是吴大娘子一厢情愿了。”
墨兰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惋惜,“可妹妹既然不想要这门亲事,大可以明言拒绝,或是求父亲、祖母做主。
为何……为何要几次三番,在女儿面前提及梁家公子如何俊朗,吴大娘子对你如何和气,言语刺激,诱得女儿心生妄念,去争,去抢?”
她的话如同剥笋一般,一层层将隐秘揭开:
“女儿一开始被那‘伯爵府’的门第迷了眼,懵懂无知,这才闹出了一场笑话。
可后来清醒,深觉自己先前所为,有愧于爹爹教导,心中惶恐愧疚,这才吩咐云栽,每隔几日便悄悄去玉清观,替我焚香祷告,忏悔罪过。”
“父亲!我没有!我对梁家的事情真的不知情啊!”
明兰满目惶恐,泪珠终于滚落下来,她跪倒在地,肩膀微微颤抖,显得无比委屈弱小。
然而,盛紘此刻却无心理会她的柔弱。
他眉头紧锁,目光在墨兰和明兰之间来回逡巡。
墨兰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是将动机和后续行为都解释得合情合理。
尤其是点出梁晗有外室且已怀孕这一点,若非确有其事,她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编造得出?
“那簪子,你又作何解释?”
盛紘的声音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再次问向墨兰,但语气已不似最初的严厉。
“回父亲,”墨兰从容应答,“既是让云栽替我祈福赎罪,自是要拿一件女儿日常贴身常用之物,方能显示诚心。
想来想去,也只有钗环簪珥这类饰物更为妥帖些。
女儿便拣了一支素日戴得多的玉簪,让她带去了。
想来是云栽那丫头不当心,在观中忙碌时遗落,才惹出这番误会。”
盛紘听着墨兰的解释,越想越觉得在理。
一支簪子,贴身丫鬟拿去道观为主子祈福,不慎遗失,虽然不妥,但也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反倒是梁家那摊子烂事,以及明兰在这其中可能扮演的角色……他越想,心头那股对墨兰的怒气便消散得越快,转而变成了一种对复杂局面的审慎。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声音也轻快了些许,带着试图息事宁人的意味:
“嗯……如此说来,今日这场风波,看来多半是个误会了。
墨儿有心悔过,去道观祈福,其心可悯。
至于梁家……”他顿了顿,刻意避开了明兰,目光扫向众人,“盛家门第不高,却也是清流之家,也不必去攀附那等是非之地。
往后,都莫要再提了。至于明儿……”
他看向依旧跪在地上啜泣的明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你素来是个稳重的好孩子,心地纯善,必不会有你四姐姐猜想的那等……阴暗心思。”
盛紘越说,越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墨兰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又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复又看向一旁依旧一脸懵懂、没有理顺思绪的大娘子王若弗,语气带上了几分责备:
“你也是,身为主母,遇事怎能如此毛毛躁躁?
什么私会、奸情的,也不怕传出去,坏了孩子们的名声!”
王若弗被这无端指责噎得一怔,心中顿时涌起无限委屈。
之前你也不是怀疑墨兰与人私通、急着要绑人回来的?怎么如今反倒全成了我的不是?
她心中愤懑,语气便也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官人说得是!可我也是为了一家子的清誉考虑!
这世道,对女子名声最是严苛,若不查问清楚,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悔之晚矣?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
“好了,都少说两句…”盛紘不耐地挥挥手,不愿再纠缠下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议论!”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墨兰和明兰,“你们也都起来吧,各自回去,好好思过,静思己身!”
“是,女儿告退。”
墨兰率先应声,姿态优雅地行了一礼。
她目光平静,掠过一旁刚刚被丫鬟搀扶起来、面色苍白、眼角犹带泪痕的明兰,眼神淡漠,没有丝毫温度,更无半分胜利者的得意。
随即,她转过身,裙裾微漾,步履从容地率先走出了这片依旧弥漫着无形硝烟的葳蕤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