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寿安堂内檀香袅袅,晨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清浅的光影。
盛老太太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罗汉竹椅上,身着赭石色纹锦缎褙子,神色慈和却不失威严。
墨兰、如兰、明兰三位姑娘依次坐在下首,丫鬟们动作利索的地布着糕点和茶水。
墨兰旁边放着的是一盏藕粉桂花圆子甜羹,她执起小巧的银匙,小口品尝着,耳中听着如兰正眉飞色舞地向老太太讲述昨日在玉清观见到的热闹景象,明兰偶尔在一旁微笑着补充几句,一派姊妹和睦的景象。
忽地,老太太将目光转向了安静吃东西的墨兰,语气温和地开口:
“听说…四丫头昨日在玉清观,特意为你父亲和兄长们求了平安福?”
话音落下,堂内似乎静了一瞬。
如兰和明兰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墨兰身上,带着探究与好奇。
老太太之前在请安时从不爱搭理墨兰,今日这是怎么了?
只见墨兰不慌不忙地将银匙放回白瓷盏中,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又拿出袖中的素白杭绢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动作优雅中带着闲适。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眼,迎上老太太的目光,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是。”
………再无下文
寿安堂内一时间静的仿佛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鸟鸣。
这般简短的回应,与她往日里若得了夸赞必要引申发挥、彰显自己孝心的做派大相径庭。
如兰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向上首望去。
只见老太太脸上那惯常的慈和笑容淡了些许,目光落在墨兰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段时日以来,这个往日里请安时总要寻机表现一番的四丫头,确实安静得有些反常。
老太太心中念头微转,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和蔼道:
“嗯,你能时时记挂父兄,体贴家人,这很好……”
她略一停顿,侧首对侍立在旁的房妈妈吩咐道:“去将我收着的那支蝴蝶缠枝红宝石的银簪取来,给四姑娘。”
墨兰闻言,明显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过去。
她先是撞见了如兰眼中毫不掩饰的羡慕,随即又瞥见明兰正低垂着头,一副专心致志吃着碗中甜羹的模样,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未觉。
墨兰站起身,规矩行礼,声音依旧平稳:
“祖母厚爱,孙女心领。
但这不过是孙女应尽的本分,实在不敢当祖母如此赏赐。”
上首的老太太静静地看着她。
今日的墨兰穿着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缠枝玉兰的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薄纱半臂,发髻上只簪了一对素银珍珠小花,通身上下清雅素净,与她往日偏爱富丽鲜艳的风格截然不同。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行礼的姿态,不再是那种刻意的、带着几分扭捏的所谓“风流”,而是透着一股自然而然的优雅与沉静。
老太太心中凛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
“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给你便拿着。
好好坐着,自家人面前,不必动不动就行此大礼。”
待墨兰重新落座,老太太状似无意地又问:
“我瞧你近来衣着打扮,倒比往日清简了许多,可是不喜欢之前那些衣裳了?”
墨兰端坐着,微微仰起脸,这个角度让她天生带着几分娇媚的眉眼显出一丝难得的傲然:
“回祖母话,那些鲜艳的料子,穿一两日瞧着新鲜,时日久了,反倒觉得眼花缭乱,有些腻烦了。
近来孙女倒是觉得,这些素净的颜色和简洁的样式,更为耐看些。”
她的话语坦然,目光清澈,直直地对上老太太那带着探究的视线,竟无半分闪躲。
随即,她话锋一转,将焦点引向了明兰:
“说起来,六妹妹昨日特意为祖母带了玉清观的素斋回来,不知祖母用了可还爽口?胃口可好些了?”
恰在此时,房妈妈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走了过来,笑着接话道:
“劳四姑娘挂念,老太太昨晚吃了六姑娘带的素斋,直说清淡可口,比平日里还多进了半碗饭呢。”
墨兰的视线这才落到托盘上的那个乌木浮雕锦鲤戏水图的小匣子上。
她伸出手,打开匣盖,只见红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支极为精巧的银簪。
簪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翅膀以极细的银丝盘绕成缠枝花纹,中间镶嵌着数颗切割精巧的红宝石,虽不大,却色泽纯正。
她轻轻拿起簪子,微微一晃,那蝴蝶的翅膀便随着力道轻轻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翅膀上的红宝石在晨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真好看……”
一旁的如兰忍不住低呼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颤动的蝴蝶,目光随着那点点红光移动,满是惊艳。
明兰也抬眼看了看那支银簪,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疑惑。
她的目光很快便从簪子上移开,悄悄投向上首的祖母,似乎在寻求某种答案。
“孙女多谢祖母赏赐。”
墨兰的手指下意识地捏住了蝴蝶那微微晃动的银丝触须,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她抬起眼,再次望向老太太,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如兰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没好气地瞪了墨兰一眼,扭过头去。
明兰则适时地笑着开口,打破了瞬间的沉寂:
“祖母,方才忘了说,吴大娘子今早递了帖子来,说金明池边过两日有一场马球会,甚是热闹,特意邀了我们姐妹几个一同去散散心呢。”
老太太尚未开口,如兰已经按捺不住,纳闷道:
“马球会?我怎么没听说?”
明兰笑着解释:
“帖子是早上才送到的,小桃路过门房时恰巧听了一耳朵。
估计这会儿,大娘子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了。”
“那可太好了!”
如兰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皱着鼻子抱怨道,“上次去玉清观,除了挂个福袋,简直无聊得紧,正好出去透透气!”
说着,她又意有所指地瞟了墨兰一眼。
墨兰此时已将目光从银簪上移开,闻言淡淡地睨了如兰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不带什么情绪,却让如兰心头一跳,立刻移开了视线,假装去看多宝格上的官窑花瓶,或是窗棂外的一抹新绿,就是不与墨兰对视。
明兰将这对姐妹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笑着打圆场:
“那五姐姐可要同我跑马?”
“好啊!”
如兰立刻应承下来,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请安结束后,墨兰和如兰相继离去。
明兰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上前一步,轻轻扶住老太太的手臂,陪着她缓缓走向内间寝房。
寝房内熏香更淡一些,气氛也更为静谧。
明兰扶着老太太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犹豫片刻,还是轻声开口道:
“祖母,我……我总觉得四姐姐这些日子,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了。”
老太太接过房妈妈递上的参茶,吹了吹浮沫,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也注意到了,有哪些不同?”
明兰闻言,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祖母,却见祖母眼中含着一丝深意,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但旋即又鼓起勇气,带着疑惑迎了上去。
老太太见孙女这般情态,轻轻叹了口气,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缓声道:
“那你可知,祖母今日为何独独赏她一支银簪?”
明兰想了想,试探着回答:
“不是因为四姐姐为父兄求了平安福,祖母以此勉励其孝心吗?”
老太太轻哼一声,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屑:
“若是在往日,以你四姐姐的性子,得了这样精巧别致的好东西,她会是如何反应?”
明兰顺着祖母的话细细思忖,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
“若是往日……四姐姐必定会先极力推诿谦逊一番,显得自己不敢居功。
待接过后,即便不当面炫耀,也定会寻个时机,在我们姐妹面前,或是言语间,或是姿态上,刻意显露一番,以彰显祖母对她的偏爱……”
“还不算太傻。”
老太太伸出手,爱怜地点了点明兰的鼻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你再看看她今日,一不似往日那般过度推诿,二无半分炫耀之意,接过簪子,道了谢,便再无多余表示。
这般反应,要么是她心中根本看不上这支簪子,觉得不值什么……”
“这怎么可能?那簪子明明很……”
明兰下意识地反驳,那蝴蝶簪的精巧别致连她在祖母身边也少见。
老太太打断她,语气沉静地说出另一种可能:
“要么,就是她的心思,已经不再执着于这些首饰玩物、一时长短之上了。
若真如此……”老太太的目光变得幽深,“这丫头的城府,怕是比我们想的,都要深得多了。”
明兰默然不语,心中却是波涛暗涌。
她细细回味着祖母的话,再联想到墨兰近来的种种言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然而,下一刻,她似乎又想到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墨兰自觉她身后多了梁六郎这个依仗,那么今日这般行径,倒也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