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影轻摇。
盛长柏独坐在酸枝木书桌前,手中虽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久久未在字句间停留。
书页停在了《邶风》那一篇,可他的思绪早已飘远,浮荡在几日前寿安堂那一幕里。
那日,他刚踏进寿安堂的院门,便听见隐约啜泣声。
他上前两步,就看到了盛长枫瘫坐在廊下,肩膀抽动。
皱眉走近,尚未开口便先闻到了一股浓重酒气。
见他衣襟微敞,一双眼睛浑浊无神,哪里还有半分从前在学究课上被夸“灵秀”的模样?
盛长柏心中一沉,不由想起昔年庄学究捋着胡须夸长枫“文章倜傥,颇有魏晋之风”时的光景。
而今眼前人却被酒色浸透,似乎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皮囊。
他终是出声劝诫:“枫哥儿,你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长枫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直直瞪向他,那目光里竟翻滚着盛长柏看不懂的怨愤与痛苦。
不待他再言,长枫已踉跄着转身疾步离去。
那背影蹒跚,却硬撑着没有摔倒,很快消失在暮色回廊的尽头。
盛长柏没有去追。
他知道,有些路,要靠自己走,旁人是拦不住的。
此刻,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烛芯噼啪的轻响。
墨兰强忍泪水的眸子与长枫通红的双眼在他脑中重叠交错,搅得他心绪纷乱。
他素来不喜林栖阁那位的手段与做派,可眼见着兄弟姊妹至此,胸膛里终究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地发闷。
正当此时,敲门声轻轻响起。
他蓦地回神,敛了神色扬声道:“进。”
门被推开,是他的妻子海朝云。
她端着黑漆托盘走来,脚步轻缓,声音温柔:
“官人,我吩咐人煮了雪梨汤,止咳清肺最是相宜。
秋日里燥起来了,喝一些润润吧。”
一盏白瓷盅被轻轻放在案上,甜香淡淡飘散。
盛长柏望着妻子娴静面容,心中微暖,不由开口问道:
“夫人,近日你可察觉墨兰有些不同?”
海氏微微一怔。
她这位官人平日里极少主动提及林栖阁的事,虽从不曾恶言相向,但她深知他内心对那几位实在谈不上喜恶,更多是种疏离的淡漠。
此刻突然问起,倒叫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她迟疑片刻,斟酌道:
“四姑娘平日里最是掐尖要强,这几日却安静了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盛长柏眉头微蹙,终是未再多言,只让海氏自去忙了。
书房门轻轻合上,将他重新笼在一片寂静里。
他独自坐在灯下,身影被拉得修长,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无人知晓那肃然面容下究竟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
几日后,明兰觉着时机差不多了,便特地去问了大娘子,说想去玉清观上香。
大娘子王若弗向来不多过问老太太房里的事,挥挥手允了,只嘱咐多带几个下人,早去早回,莫要在外面乱跑。
明兰一一应下,乖巧柔顺。
从玉清观回来不久,她院里就摆上了几口青釉大缸,注了清水,养了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又丢了几片睡莲叶子浮在水面。
如兰过来寻她说话时,见了这景致,顿觉新奇不已。
“六妹妹,你摆这么几口大缸在院里做什么?”
如兰绕着水缸走了一圈,俯身戳了戳冰凉的缸壁,“养鱼不该用小巧的瓷缸么?
这般笨重家伙,倒像是要存米蓄水似的。”
明兰抿唇一笑,拉她在石凳上坐下,递上一盏新沏的桂花茶:
“五姐姐不知道,前几日我去玉清观,听说那儿一位师父解签极灵验,就顺便求了一卦。”
如兰撇撇嘴,颇有些不以为然:
“你怎么也信起这些了?那都是唬人玩儿的。”
“五姐姐自然不需信这些,”明兰眼睫微垂,声音轻软,“有大娘子为你处处打点操心,自是万事妥帖。
那师父说我今年命中带些煞气,需得以水化解,摆几口缸蓄水,再添些游鱼荷花,或许…还能带带姻缘。”
听到“姻缘”二字,如兰眼睛倏地亮了些,凑近几分:
“好呀,我说你怎么突然信起这些了,原是为了这个!”
她脸上扬起笑容,可那笑容只绽开片刻便渐渐淡去,眼底浮起一层薄薄失落,“你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操心起姻缘了,我……”
她的话头蓦地刹住,捏着帕子甩了甩,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文炎敬的信还在匣子里锁着,要与她断了联系的字墨迹犹新。
她心里也已决意不再念着那个人了,可猛然提及“姻缘”二字,心口还是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似的。
明兰瞧出她神色不对,只当是大娘子又与她提了哪家公子惹她不快,便娴熟地岔开话头,拣了些闺中趣事来说。
两人喝着茶,吃着新做的桂花糕,说说笑笑间,半日光阴便溜了过去。
闲谈间,如兰无意提起了前几日去墨兰山月居的情形:
“说来也怪,四姐姐屋里布置得倒是简约清雅,字画摆设都很见心思,与她平日做派大不相同呢……”
明兰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
“是么?四姐姐向来眼光好,五姐姐多与我说说…”
如兰对明兰从不设防,当下便将自己所见所感一一道来,说明兰屋中如何陈设,又如何与她讨论诗词茶艺,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赞赏。
明兰静静听着,面上仍带着浅淡笑意,心中却已波澜暗起。
如兰虽然性子直率,看上去大大咧咧毫无心机,实则心思通透。
她既能察觉墨兰的不同,那自己的计划……想必是没有错的。
墨兰突然亲近如兰,无非是指望日后在伯爵府能多个帮衬,倚仗娘家姊妹的情分好多得些扶持。
想到这里,明兰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将心底那一丝慌乱压了下去,转而说起今秋汴京流行的新花样。
而此刻的林栖阁,却是另一番光景。
墨兰独自坐在窗下,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却久久未翻一页。
林噙霜在她面前来回踱步,裙裾窸窣,声音透着急切:
“你爹爹昨日同我说,你已见过那文炎敬了?
你到底如何想的?难不成还真要舍了伯爵府,去嫁个寒门举子?”
墨兰抬起头,目光静得让林噙霜没来由地心慌。
“小娘,”她声音平淡,却像块石头投入死水,“你知道六妹妹近日在做什么吗?”
林噙霜脚步一顿,蹙眉道:
“这关头提她做什么?左不过是在老太太跟前卖乖讨巧罢了。”
“她知道了。”墨兰轻轻吐出四个字,目光仍凝在母亲脸上,“她知道我与梁晗的事。”
林噙霜像是骤然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片刻,她猛地回过神,疾步走到门口将院子里打扫的丫鬟仆妇全都斥退,紧紧阖上门扇,这才转身颤声问:
“墨、墨儿?你说什么?她、她如何会知道……”
话未说完,她腿脚一软,几乎跌坐在榻上,手指死死攥住墨兰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墨兰吃痛出声。
“小娘别急,”墨兰的声音却依然冷静,甚至抬手替母亲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我既然已知晓,便绝不会让她如愿。”
林噙霜喘了几口气,勉强定下心神,就听女儿缓缓道:
“小娘细想,明兰那丫头素来隐忍,凡事能退则退,为何那日为了几件皮子就突然硬气起来?当真只是仗着吴大娘子的青睐么?”
墨兰的目光投向窗外,院中一株老桂正开得繁盛,香气浓得发腻:
“我思量了许久才想明白,她不过是故意激怒我罢了。”
她将心中猜测——实则是将原主的血泪换来的洞见——细细说与母亲听。
林噙霜越听越是心惊,喃喃道:
“她竟有这般心机?!可她图什么……”
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劈入脑海,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知道了!她定是知道那件事了……”
墨兰望着母亲失态至近乎疯魔的模样,眼神平静,只轻声反问:
“小娘,是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