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酷寒天气将皇城冻得如同一块坚冰。连日的阴霾终于酝酿出一场细密冰霰,簌簌落下,敲打在椒房苑的琉璃瓦上,发出沙沙碎响,给宫殿楼阁蒙上一层灰白冷硬的壳。
殿内暖意融融,姜雨棠却有些心神不宁。
自“五味轩”调整策略转为低调的定制工坊后,表面风平浪静,石磊的伤也已痊愈。永昌侯府等几家老牌勋贵对“雅集茶点”颇为受用,订单稳定,再无波折。但她通过青桃与丹桂两条线得到的宫外消息,却隐隐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青桃今日出宫回来,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惶惑。
“娘娘,”她凑近低声回禀,声音压得极低,“奴婢今日去铺子里,听石大哥说,近来西市多了好些生面孔,不像做生意也不像走亲访友的,总在几家生意好的铺子附近转悠,眼神……眼神瞧着有点瘆人。咱们铺子因为改了规矩,冷清了不少,倒是没人盯着了。但石大哥心里发毛,让护卫的老军夜里都警醒些。”
姜雨棠捻着指尖的绣花针,猫儿眼微眯。排查?监视?幕后之人一击不成,并未完全放弃,仍在暗中搜寻着什么?还是京中局势本就如此紧张?
更让她在意的是丹桂那边带来的消息。
丹桂的兄长石磊虽不再管理铺面具体经营,却按照姜雨棠的吩咐,借着送货之便,格外留意几家固定府邸外围的动静。今日丹桂转述,道是石磊前日往永昌侯府送点心时,隐约听见门房两个小厮低声议论,说什么“城外别苑又加派了护院”、“侯爷这几日心情极差,连着摔了好几个茶盏”、“宫里贤妃娘娘似乎也受了申斥”……
言语零碎,拼凑不出全貌,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永昌侯是勋贵中的老资格,向来沉稳,何事能让他如此焦躁?贤妃受申斥?三皇子慕容钰之母?
姜雨棠的心缓缓沉下去。这些消息看似与东宫无关,但京中权贵圈子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慕容昭近日愈发忙碌,常常深夜才归,眉宇间倦色难掩,偶尔与她用膳时,也会下意识地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叩,那是他遇到棘手难题时的小动作。
她不敢多问朝政,只能将这点滴异常默默记在心里。
冰霰下了整整一日,至暮色四合时方歇。慕容昭踏着满地的冰晶碎粒回来,玄色大氅肩头落满白痕,带着一身凛冽寒气。
姜雨棠迎上去,替他拂去冰屑,触手一片冰凉。“容昭今日回来得倒比前两日早些。”她尽量让语气轻快自然,吩咐宫人速备热水姜汤。
“嗯,事情暂告一段落。”慕容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任由她解下大氅,目光扫过殿内,见一切如常,神色稍缓。听到她自然的称呼,他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用膳时,他比平日沉默。姜雨棠细心布菜,也不多言,只将炖得恰到好处的暖汤往他手边推了推。
膳后,慕容昭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房,而是罕见地留在暖阁,手持书卷,却久久未翻一页,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显然心事重重。
姜雨棠安静地坐在一旁做着针线,没有打扰他。殿内只闻炭火哔剥之声和窗外偶尔风卷冰霰的轻响。
忽然,他开口,声音低沉:“棠棠,近日宫中或有些许流言蜚语,若听到什么,不必放在心上。”
姜雨棠拈针的手一顿,抬眸看他。他并未看她,依旧盯着烛火,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冷硬。
流言蜚语?是指永昌侯府和贤妃的事,还是……另有所指?他是在提前给她打预防针?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缝补,语气尽量放松,“这宫里哪天没有几句闲话?我如今只惦记着我的小厨房,旁的可没心思理会。”她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只关心庖厨之事的形象。
慕容昭闻言,终于转过头来看她,深眸中情绪难辨,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淡淡道:“如此便好。”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福安略显急促的低声禀报:“殿下,夜侍卫长有急事求见。”
慕容昭眉峰骤然蹙起,立刻起身:“让他去书房等候。”他转向姜雨棠,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孤去去便回,你早些歇息,不必等孤。”
“好。”姜雨棠点头,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心却提得更高。夜长宁深夜急见,绝非小事。
她没了做针线的心思,让宫人收拾了,独自倚在窗边软榻上。窗外,冰霰不知何时已转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白色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要在暖意和等待中昏昏睡去,忽然听到外间传来极轻微的、不同于宫人的脚步声。
她立刻清醒,坐直身体。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慕容昭。
他的脸色比离去时更加冷峻,肩头落雪未掸,眸底深处仿佛凝着化不开的寒冰。但他走到她面前时,周身那凌厉的气息却刻意收敛了几分。
“怎么还没睡?”他问,声音带着一丝风雪带来的沙哑。
“睡不着,看雪。”姜雨棠老实回答,看着他被冻得微红的鼻尖和沾染雪花的睫毛,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拂去肩头的雪。
他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屋外的冰凉,但握她的力道却不容置疑。
“棠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待在椒房苑,相信孤。”
姜雨棠的心猛地一缩。出事了。一定出大事了。
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力点头:“我信你。”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此刻的直觉告诉她,不该问。
她的信任和毫不迟疑的回应,似乎让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一丝。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蹭过她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睡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转身走向净房,留下一个沉重而决然的背影。
姜雨棠躺在床榻上,听着净房传来的水声,睁眼直到天明。
风雪拍打着窗棂,也仿佛拍打在她心上。慕容昭那句“无论发生什么”和夜长宁深夜的急报,如同两块巨石投入心湖。
这深宫之夜,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雪,显得格外漫长而寒冷。故人、往事、阴谋……似乎都在这漫天风雪中悄然涌动,逼近这座看似坚固的椒房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