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宴的血腥与惊悸,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在肃杀的京城久久未平。宫门九道落钥的沉重声响,龙鳞卫铁蹄踏碎长街积雪的冰冷肃杀,以及三皇子慕容钰被禁足玉清宫引发的无声暗涌,都成了笼罩在京城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然而,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兵部尚书府邸深处的栖霞阁内,一场无声的风暴却已悄然平息。
林府·栖霞阁
窗外,细碎的雪粒子敲打着琉璃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林婉儿眉眼间笼罩了多日的阴郁与挣扎。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铜镜映出一张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脸庞。发间那支孤零零的点翠蝴蝶簪,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案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中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枚通体温润、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镯。这是及笄那年,父亲林尚书亲手为她戴上的,承载着家族对她未来的期许——成为东宫最尊贵的女主人。
林婉儿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玉镯。指尖传来的寒意,却让她猛地一颤,如同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梅园宴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烙印般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混乱!尖叫!血腥弥漫!
刺客乌蒙如同浴血的凶兽,挥舞着淬毒的弯刀,直扑太子!
而太子慕容昭,那个她痴恋多年、仰望如神只的男人,他的玄衣身影如同最坚固的磐石,稳稳挡在了姜雨棠的身前!罡气鼓荡,隔绝毒瘴!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只锁定着刺客,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仿佛身后那个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的女子,是他必须、也必然能护住的珍宝。他甚至特意指向姜雨棠案头那只不起眼的青玉椒盐罐,宣告那是他亲自挑选、特制的护身之物!那份无声的、细致入微的守护,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林婉儿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那一刻,林婉儿的心,如同被冰冷的利刃狠狠贯穿!不是嫉妒姜雨棠能得到他的庇护,而是……她终于无比清晰地看清了那个眼神的含义——那不是对储妃的责任,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一种将那人完全纳入自己羽翼之下、生死与共的决绝!
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无数次的宫宴、诗会。她总是精心装扮,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或抚琴,或论诗,努力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她的目光,如同黏在他身上,期盼着他能投来一丝赞赏,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瞥。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扫过她时,与扫过殿中任何一件摆设并无不同——平静无波,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厌倦?他从未为她驻足,从未因她的琴音而侧目,更从未在她身上倾注过一丝如同看向姜雨棠时、那冰封之下涌动的暗流。
曾经,她以为他只是天生冷情,对谁都如此。她告诉自己,只要她足够好,足够优秀,终有一天能融化他心中的坚冰。她苦练琴棋书画,钻研宫廷礼仪,努力成为京中最耀眼的明珠,只为能配得上他身侧的位置。
可如今,现实给了她最残酷也最清醒的一击。
姜雨棠有什么?她贪吃,她不够端庄,她甚至敢翻墙偷溜出府!可偏偏是她,得到了那个男人冰封之下、最深沉的守护目光。那目光,是她林婉儿穷尽一生努力,也从未、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更深的怨恨,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清醒**。
她林婉儿,是兵部尚书府的掌上明珠,才貌双全,骄傲入骨。她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份需要她摇尾乞怜、费尽心机去博取一丝怜悯的目光,更不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卷入杀身之祸、朝不保夕的位置!
梅园宴上的刀光剑影,帝后震怒的雷霆之威,刺客在太子眼皮底下逃脱的诡谲……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东宫太子妃之位,是权力的巅峰,更是风暴的中心!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姜雨棠有太子慕容昭那样一个心思缜密、手段狠厉、又肯豁出性命去护她周全的男人挡在前面。他布下天罗地网,连一只椒盐罐都暗藏玄机。她林婉儿有什么?有父亲的权势?有引以为傲的才情?在那些真正致命的毒瘴、淬毒的弯刀、以及深不见底的宫廷倾轧面前,这些……不堪一击!
她不够聪明吗?不,她足够敏锐,能看懂慕容钰温雅皮相下的算计。但她更清楚,自己绝对没有姜雨棠那种……在生死关头,能让太子慕容昭彻底失去冷静、爆发出毁天灭地力量的特殊位置!她没有那份底气,更没有那份……以命相搏去争夺的孤勇和承受无时无刻不在的死亡威胁的坚韧。这份认知,让她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力。
一股混杂着酸楚、释然、甚至……一丝庆幸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翻涌。痴缠了多年的执念,如同缠绕心头的藤蔓,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现实和残酷的对比,硬生生地、连根拔起!留下的是尖锐的痛楚,却也伴随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近乎虚脱的轻松。
“呵……” 一声极轻、带着无尽自嘲与疲惫的叹息,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年轻美丽却写满憔悴的容颜,眼中最后一丝不甘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伸出手,再次拿起那枚象征着家族野心和她自己多年痴梦的羊脂白玉镯。这一次,指尖不再颤抖。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只让她感到沉重与束缚。
“啪嗒!”
一声清脆却决绝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绣楼内响起!
玉镯被她轻轻放在坚硬的紫檀木梳妆台边缘,手腕微一用力,便让它滚落下去。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断成几截,散落在光滑的地面上,如同她碎了一地的痴心妄想。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间的贴身丫鬟锦书。她慌忙推门进来:“小姐!您怎么了?!” 看到地上碎裂的玉镯,锦书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
林婉儿却恍若未闻。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玉,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平静,如同初雪后的晴空,缓缓弥漫开来。她甚至没有看锦书一眼,只是抬手,轻轻拔下了发间那支孤零零的点翠蝴蝶簪。
“锦书,”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把这些……都收起来吧。用那个紫檀木的小匣子,装好,封存。” 她指了指地上的碎玉和手中的簪子。
锦书看着自家小姐平静得过分的脸,再看看那碎裂的玉镯,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眼圈一红,声音哽咽:“小姐……” 她心疼小姐多年的痴心错付,更心疼小姐此刻的决绝与平静下的心碎。
“无妨。”林婉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有些无力,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淡的弧度,“不过是……梦醒了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子涌进来,吹拂着她苍白的脸颊,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东宫的风太大,雪太冷,”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纷扬的雪花,声音飘渺,“那椒盐的滋味再特别,暖的……终究不是我的身,也不是我的心。” 她想起暖阁中,姜雨棠面前那只不起眼的青玉椒盐罐,想起太子那看似平淡却蕴含深意的宣告。那椒盐的辛香,是独属于太子妃的守护与暖意,与她林婉儿,再无半分干系。她不愿,也无力再去争抢那风口浪尖、危机四伏的位置。
“替我梳妆。”林婉儿关上窗,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锐与幽怨,多了一份沉静的疏离与放下后的坦然,“用那套水碧色的襦裙,簪那支素银镶珍珠的步摇。我们去给母亲请安。”
锦书看着小姐挺直的背影和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澄澈而疏离的平静,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她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碎玉,又将那支点翠蝴蝶簪小心收进紫檀木匣。她知道,小姐是真的……放下了。不是认输,而是清醒地选择了更平静、也更安全的路。
当林婉儿穿着素雅的水碧色襦裙,发间簪着素净的珍珠步摇,仪态端庄、神色平静地出现在林夫人面前时,林夫人明显愣了一下。女儿身上那股萦绕了许久的阴郁和痴怨气息,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的平静和一种放下重负后的释然。
“婉儿,你……” 林夫人欲言又止,看着女儿清瘦的面容,满是心疼。
“母亲,女儿无事。”林婉儿微微福身,声音平静无波,“只是昨夜风雪大,未曾睡好。劳母亲挂心了。”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坦然地看着母亲,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关于东宫……女儿想明白了。太子殿下心有所属,护之如珍宝,此情非女儿可强求,亦非女儿可撼动。梅园宴上刀光剑影,女儿思之仍觉心悸。东宫之位,尊荣无限,然危机四伏,非女儿心性所能承受。女儿不愿再徒惹是非,更不愿让父亲母亲日夜悬心。日后,女儿只想在家中,侍奉双亲,读书习字,安守本分,求一份安稳静好。”
林夫人看着女儿清澈平静、再无半分执念与不甘的眼眸,心头巨震!她了解自己的女儿,骄傲如斯,痴心多年,若非真的看透、想通,并真切感受到了那位置的危险,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平静之下,是彻底斩断情丝的决绝和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她既心疼女儿必然经历的心伤,又隐隐松了一口气。东宫那潭浑水,女儿能主动抽身,确是大幸。
“好……好孩子,你能如此想,母亲甚慰。”林夫人眼眶微红,拉着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中带着欣慰与怜惜,“娘只愿你平安喜乐,觅得良缘,安稳度日。强求来的尊荣,终究不如现世的安稳。”
林婉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底深处最后一丝涟漪。平安喜乐?觅得良缘?她不知道未来如何。但至少,她挣脱了那名为“慕容昭”的囚笼,摆脱了那悬在头顶的、名为“太子妃”的利刃。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块,隐隐作痛,却也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踏实。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前路或许迷茫,但至少,她不必再为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她一眼的男人,耗尽心血,担惊受怕。椒庭的风雪再烈,杀机再重,从此,与她林婉儿再无瓜葛。她要做回那个骄傲的、清醒的、只为自己和家族安稳而活的尚书府千金。这份释然,虽由心碎换来,却也让她终于能挺直脊梁,呼吸一口不再带着痴怨与恐惧的自由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