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霉味刺鼻的水泥毛坯房里,空气像是凝固的劣质胶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门外飞扬的尘土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沉浮,如同此刻李响脑子里纷乱的思绪。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破塑料桶还下意识地紧握着,桶沿硌得掌心生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尚未从刚才电光石火间的生死惊魂中平复。门口,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轻易撕碎了铁门、更一脚将蝎子踢飞撞墙的壮汉——赵铁柱,正沉默地看着他。
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刮刀,带着审视,带着被打扰的余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探究的源头,似乎正是李响下意识捂住胸口的位置——那里,玉佩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楼道那头,蝎子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墙角,口吐白沫,生死不知。另外两个混混被扔在垃圾堆里,发出断断续续、痛苦压抑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尿骚味和灰尘混合的诡异气息。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铁柱没说话,也没动。他只是堵在门口,像一堵沉默的山,隔绝了门外的一切喧嚣与危险,也带来了另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压力。
李响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霉味混杂着血腥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翻腾的心绪强行镇定下来。玉佩传来的温热感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抚平着惊悸的余波。
他不能沉默下去。机会稍纵即逝。
李响慢慢站直身体,将手中那个可笑的塑料桶轻轻放在脚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坦诚,表明自己并无威胁。然后,他抬起头,迎向赵铁柱那双冰冷锐利、如同猛虎般的眼睛。
“谢…谢谢。”李响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是刚才高度紧张后的脱水感,但语气却异常清晰,“谢谢你,柱子哥。”
赵铁柱浓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声“柱子哥”叫得自然,带着一种底层人之间朴素的亲近感,没有谄媚,也没有恐惧。他依旧沉默,但堵在门口那如同山岳般的气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李响没有停顿,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客套都是虚伪。他指了指门外那三个混混的惨状,又指了指自己这间被砸得面目全非的陋室,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自嘲:“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叫李响,得罪了苏家,苏浩。”
“苏家”两个字,李响咬得很重,带着刻骨的恨意,也带着一种“你惹上大麻烦了”的坦然告知。他没有隐瞒,也没有粉饰自己的处境,直接将最糟糕、最危险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这个刚刚救了他一命的陌生人面前。
赵铁柱的眼神微微一闪。苏家?本地的地头蛇?他刚回这个城市不久,但也听说过苏家的名头。一个能让苏家少爷派打手追到这种烂尾楼里来“废腿”的人?
李响捕捉到了赵铁柱眼神那细微的变化。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眼神里那股被压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恨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再也无法掩饰地喷薄而出!
“他们害我家破人亡!夺走了我的一切!把我像条狗一样踩进泥里!”李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着血泪,“我活着,就为了一件事——报仇!”
“报仇”两个字,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钉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种不死不休的决绝!那股强烈的、近乎实质的执念,如同无形的火焰,瞬间从他身上升腾起来!胸口的玉佩骤然滚烫,仿佛呼应着他沸腾的心绪,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热流顺着他的手臂蔓延,让他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这股骤然爆发的、纯粹到极致的恨意与执念,让赵铁柱冰冷的目光猛地一凝!他下巴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似乎都绷紧了些。这种眼神…他见过!在边境线上,在那些被逼到绝境、抱着必死信念拉响光荣弹的战友眼中见过!那是一种燃烧生命也要撕碎敌人的疯狂意志!
这不像是一个被打垮的废物该有的眼神。
李响死死盯着赵铁柱,胸膛剧烈起伏,继续道,声音却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住在什么地方。我什么都没有,就剩这条命和…这点不甘心。”他下意识地又捂了下胸口,玉佩隔着衣服散发出稳定的温热。“柱子哥,你刚才救了我,这份情,我李响记在心里!但我不能连累你。苏浩那条疯狗,不会善罢甘休。这里…不安全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被毁掉门的破屋,又扫过赵铁柱身后那间同样简陋、但至少门还完好的屋子,语气诚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柱子哥,你身手好,能不能…帮我顶一阵?等我找到新的地方,立刻就走!绝不给你添麻烦!”他咬了咬牙,补充道,“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工钱…等我找到活路,一定加倍还你!”
说完这番话,李响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力气。他把最不堪的处境,最迫切的请求,甚至带着“雇佣”意味的交易,都赤裸裸地摊开在对方面前。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走投无路的挣扎和对一线生机的渴求。他在赌,赌这个沉默寡言的悍邻,那冰冷外表下或许还存着一点血性,一点同处底层的恻隐。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垃圾堆里那两个混混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传来。
赵铁柱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尊沉默的青铜雕塑。他那双猛虎般的眼睛,在李响那张写满疲惫、仇恨却又异常清醒和执着的脸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皮肉,看到骨头里去。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刀子刮在李响紧绷的神经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李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为对方会像驱赶苍蝇一样让他滚蛋的时候。
赵铁柱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了堵在门口的身体,然后…转身,走向他自己那间屋子的门口。
李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赵铁柱拉开他那扇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门,走了进去。里面传出几声沉闷的翻找声。
几秒钟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样东西。
一个,是半块用塑料袋包着的、干硬得如同砖头、边缘发黑的馒头。
另一个,是一瓶最廉价、标签都磨掉了的矿泉水。
他走到李响面前,将馒头和矿泉水递了过来。动作很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李响愣住了,看着那半块干硬的馒头和廉价的矿泉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赵铁柱见他不接,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耐烦,直接把东西塞进了李响手里。馒头硬邦邦的,触手冰凉粗糙。矿泉水瓶壁上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吃。”赵铁柱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金属的质感,只有简单的一个字。
李响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不是没吃过苦,破产后的日子比这难熬百倍。但这半块不知放了多久的干硬馒头,这瓶廉价的矿泉水,从这个刚刚徒手撕铁门、一脚废掉混混的悍邻手中递过来,意义完全不同。
这不是施舍。这是一种底层之间,在绝境里挤出来的一点微光,一种近乎本能的、沉默的守望。
李响没有矫情,他撕开塑料袋,用力掰下一小块干硬的馒头,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味,但他用力地咀嚼着,吞咽下去。又拧开矿泉水瓶盖,狠狠灌了几口冰凉的液体。
食物和水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玉佩的温热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赵铁柱看着李响狼吞虎咽地吃下那半块馒头,喝掉半瓶水,眼神深处那最后一丝被打扰的余怒似乎消散了。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是命令,而是询问,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
“你刚才说,仇家…叫苏家?”
李响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馒头,抬起头,迎上赵铁柱的目光。他眼中燃烧的火焰没有熄灭,反而因为食物带来的力气和对方态度转变的希望而更加炽烈。他用力点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苏家!苏雅,苏浩!还有他们背后的苏氏集团!就是他们,把我害成今天这副鬼样子!”
赵铁柱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李响清晰地感觉到,当“苏家”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时,赵铁柱那双如同猛虎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他下巴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变得更加冷硬了。
短暂的沉默后。
赵铁柱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李响下意识捂住的胸口位置。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探究,而是一种…仿佛确认了什么般的了然。
然后,他迎着李响那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目光,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嗯。”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如同磐石落地,砸碎了所有的忐忑和不安。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歃血为盟。只有一个字,一个点头。
但这一个“嗯”,却重逾千斤!它意味着庇护,意味着暂时的同盟,意味着在这个冰冷绝望的深渊边缘,李响终于抓住了一块可以立足的、坚实的岩石!
李响紧握着剩下的半瓶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中那执拗的火焰,瞬间燃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