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一千八百万里，纵是太乙金仙的遁速，也足足走了七日。
越往北去，天地间的灵气便越发稀薄、混乱。到后来，空中竟悬浮着大小不一的冰晶碎片，小的如砂砾，大的如山峦，这些冰晶并非寻常寒冰，而是空间裂隙被极寒冻住后形成的“空间冰骸”。杨婵亲眼见一头翼展百丈的雪雕不慎撞上一片隐于风雪中的透明冰骸，半个身子瞬间消失，剩下的半截残躯还保持着飞行的姿态，鲜血未及喷出就被冻成赤红的冰晶。
她依照归墟行者所授法门，将虚空魇龙逆鳞悬在胸前。鳞片散发出一圈淡淡的灰色光晕，所过之处，那些空间冰骸竟如水波般自动分开，让出一条狭窄通道。
第八日正午，眼前终于不再是茫茫雪原。
地平线尽头，出现了一片漆黑的海。
那海黑得纯粹，黑得令人心悸。海面不起波澜，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穹。海上无风，却有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不是北洲常见的风雪寒，而是能冻结神魂本源的阴寒。
杨婵在海岸十里外按下遁光，落在一座冰峰上。她取出宝莲灯，灯焰在葬神海的气息压迫下，竟自行收缩了三分，只维持着周身三尺的明净。
“果然不愧是万水归墟之地。”她暗忖。宝莲灯乃造化圣器，寻常邪祟阴寒根本无法近身，此刻却需主动收敛光华，可见此地阴寒已触及“法则”层面。
她凝目细观。海面上，偶尔会飘过一些巨大的阴影——那是上古水族的遗骸，不知死了多少万年，依旧在海中沉浮。更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座冰晶岛屿，岛上似乎有建筑痕迹，但大多已残破不堪。
按照归墟行者给的堪舆图，九幽寒眼应在葬神海中央偏西的“归墟之喉”。但从这里到那里，要穿过三片危险区域：外围的“冰骸迷阵”、中层的“幻雾海”、以及内层的“玄冥冻气带”。
杨婵调息片刻，确认自身状态已达巅峰，这才将虚空魇龙逆鳞握在掌心，身化一道极淡的七彩流光，贴着海面三尺高处，向西疾掠。
初入百里，尚算平静。海面上除了一些漂浮的尸骸，并无活物。但百里一过，四周景象骤变。
无数空间冰骸从海面下升起，大的如宫殿，小的如楼阁，密密麻麻排列成一片迷阵。这些冰骸不再是透明，而是泛着幽蓝、惨绿、暗红等诡异色泽，每一片冰骸内部，都封冻着一具扭曲的尸骸——有人形，有妖身，也有许多认不出是什么种族的残躯。
冰骸与冰骸之间，有细微的空间裂隙时隐时现。这些裂隙比冰骸更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切掉肢体，甚至直接被传送到未知绝地。
杨婵全靠逆鳞感应，在迷阵中左穿右绕。有时前方明明是一片坦途，逆鳞却传来剧烈警示，她及时转向，便见刚才的位置无声裂开一道百丈长的空间裂缝；有时看似绝路，却有一线生机藏于两片冰骸的夹缝中。
如此前行三个时辰，她已深入迷阵核心区域。
就在她以为可以安然穿过时，前方一片高达千丈的幽蓝冰骸内，那具封冻的九头蛇尸忽然睁开了眼睛！
十八只蛇瞳同时转动，齐齐盯住了杨婵！
“不好！”杨婵心知有异，身形急退。
但已经迟了。
那九头蛇尸在冰骸内猛然挣扎，整个冰骸轰然炸裂！碎冰如刀，裹挟着阴寒尸气席卷而来。更可怕的是，炸裂的冰骸仿佛触动了某种连锁反应，四周数十片冰骸齐齐炸开，无数被封冻的尸骸在这一刻全部“活”了过来！
它们并非真正的复活，而是被葬神海的阴寒之力侵蚀了无数年后，形成的“尸煞灵”。这些灵体无智无识，只余下生前的怨念与杀意，此刻感应到杨婵身上那与葬神海格格不入的生机气息，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杨婵当机立断，宝莲灯光华大放！
七彩霞光如潮水般铺开，所过之处，那些尸煞灵发出凄厉尖啸，纷纷溃散成黑烟。但尸煞灵实在太多，前赴后继，竟将霞光压得节节后退。更麻烦的是，打斗的波动引来了更多空间冰骸的崩塌，整个迷阵都开始暴动！
杨婵心念急转，知道不可久战。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在宝莲灯上，灯焰骤然转成炽白色！
“净世圣焰，开！”
炽白火焰如莲花绽放，瞬间清空百丈内的所有尸煞灵。趁此空隙，杨婵身形化作一道白线，以极限速度向西狂飙！
身后，万千尸煞灵汇聚成黑潮，紧追不舍。前方，空间冰骸还在不断炸裂，新的尸煞灵不断诞生。
杨婵将遁速催至极限，甚至不惜燃烧了一缕本命元气。如此亡命飞遁足足一炷香时间，眼前景象忽然一变——空间冰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浓雾。
她毫不犹豫冲入雾中。
那些尸煞灵追到雾外，竟齐齐止步，仿佛对这片浓雾极为忌惮，徘徊片刻后，才不甘地散去。
杨婵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已身在雾海之中。
这片雾浓得化不开，神识探出不过十丈，便如泥牛入海。更诡异的是，雾中隐隐有声音传来——有时是海浪声，有时是风声，有时却是……人语。
“来……来我这里……”
“把身体给我……我带你出去……”
“回头看看……我是你娘啊……”
声音或凄厉，或温柔，或诱惑，不断冲击心神。杨婵谨守灵台，宝莲灯光华护住元神，只当这些是幻听。但越往深处去，声音就越发清晰，甚至开始幻化出种种景象。
她看见幼时在华山与母亲嬉戏；看见兄长杨戬劈山救母时浑身浴血；看见魔劫中无数生灵在血海中哀嚎；甚至看见……秦毅的背影，在一片混沌中渐行渐远。
“都是幻象。”杨婵心中默念宝莲灯经，双目紧闭，只凭逆鳞的感应前进。
如此又走了半日，雾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哨音。
那哨音清越悠扬，与雾中的诡谲氛围格格不入。音调古朴苍凉，仿佛在述说一段被遗忘的古老故事。杨婵心神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等她意识到不对时，已循着哨音偏离了原本方向。
她猛然惊醒，但为时已晚。
四周浓雾忽然散开，眼前出现一片奇景——
那是一片方圆千丈的冰面，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冰面中央，盘膝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活人。
那是一具完整的冰雕。雕的是个女子，身着玄黑长裙，长发披散，双手捧着一枚海螺状的冰哨置于唇边。冰雕栩栩如生，连睫毛的弧度都清晰可见，面容绝美却毫无生气。
哨音，正是从这冰雕手中的冰哨中发出的——无人吹奏，那冰哨竟自行鸣响。
杨婵想起归墟行者的警告：“若在寒眼处见到一尊玄冰雕成的女子像……莫要与她对视，更莫要应答她的任何问题。”
她立刻移开视线，但已经迟了。
那冰雕女子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眼中没有瞳孔，只有无尽的寒冷与空洞。她缓缓转头，“看”向杨婵，手中的冰哨停止鸣响。
“你来了。”冰雕女子开口，声音与哨音一样清越，“我已等你……很久了。”
杨婵不答，身形急退。
但四周的冰面忽然升起四面冰墙，将她困在其中。冰墙高达百丈，光滑如镜，连宝莲灯光华照上去都只能反射回迷离光影。
“回答我三个问题。”冰雕女子放下冰哨，缓缓站起。她每动一下，身上就传来冰晶摩擦的细微声响，“答对了，我告诉你寒眼所在。答错了……便留在此地，陪我。”
杨婵心知无法硬闯，只得停下：“什么问题？”
“第一问。”冰雕女子走到杨婵面前三尺处，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她，“鲲鹏老祖当年为何叛出妖庭，自立北冥？”
杨婵一怔。这是上古秘辛，她如何得知？正思索间，忽然想起曾听师尊女娲娘娘提过一嘴，说鲲鹏老祖当年与东皇太一理念不合，一主“万物竞天”，一主“秩序统御”，这才分道扬镳。
她略作斟酌，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冰雕女子沉默片刻，点头：“算你对。第二问——后土娘娘身化轮回时，为何要在此地落下一滴悲泪？”
这个问题更刁钻。杨婵从未听闻过此事细节，只能凭直觉猜测：“因为……此地是万水归墟，生死交汇之处？”
冰雕女子摇头：“错。”
四周冰墙陡然逼近三尺！
杨婵额头渗出冷汗，脑中急转。忽然，她想起归墟行者曾说，那滴悲泪化作了九幽寒眼。悲泪……为何是悲？
她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因为她看见，轮回虽成，却救不了所有亡灵。仍有无数魂灵在此沉沦，不入轮回，故悲。”
冰雕女子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有了细微的波动。
“……算你对。”她声音低了些许，“第三问——你为何要取玄冥真水？”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最难答。若说是为救归墟行者，恐怕会触怒这位显然与北冥宫有关的守灵；若说是为炼制焚世灯油，更是不妥。
杨婵沉思良久，才缓缓道：“为还一段因果，也为……求证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我想知道，当年布下此局的人，究竟是想救这个洪荒，还是想彻底毁了它。”杨婵抬头，目光清澈，“这个答案，或许就在玄冥真水中。”
冰雕女子静静看着她，许久，忽然笑了。
那是冰晶碎裂般的笑声。
“你比我想的……更有趣。”她转身走向冰面中央，“跟我来。”
四面冰墙轰然崩塌，化作漫天冰晶消散。冰雕女子走到原先盘坐之处，伸手在冰面上一按。
整个冰面开始旋转、下沉！
杨婵紧随其后，只见冰面下竟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冰隧道，隧道壁上镶嵌着无数发光的冰晶，照得通道幽蓝一片。两人在隧道中下行约千丈，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冰窟。
冰窟中央，悬浮着一滴拳头大小的水珠。
水珠呈玄黑色，内里仿佛有无数星辰流转，散发出纯粹到极致的阴寒气息。冰窟内的温度低到无法形容，若非有宝莲灯护体，杨婵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踏入的瞬间被冻成冰雕。
这就是玄冥真水。
而在真水下方，冰面上刻着一行古篆：
“玄冥一滴泪，葬尽万古愁。取水者，须以等价之物相换。”
冰雕女子站在真水旁，轻声道：“这是娘娘当年留下的规矩。你要取真水，需留下一样对你而言同等珍贵之物。可以是法宝，可以是记忆，也可以是……一段因果。”
杨婵看着那行字，又看看悬浮的真水，沉默良久。
她伸手入怀，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青玉发簪，簪头雕成莲花形状，做工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杨婵轻声说，“她陨落时，我尚年幼，只记得她将这簪子插在我发间，说……愿我此生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她将发簪放在冰面上：“此物于我，珍贵无双。可够换一滴真水？”
冰雕女子看着那枚发簪，冰蓝色的眼眸中，竟有水光波动。
“够。”她伸手，那滴玄冥真水缓缓飘落，落入杨婵早已备好的寒玉瓶中。与此同时，发簪沉入冰面，消失不见。
“去吧。”冰雕女子转身，声音缥缈，“北冥宫的巡海卫已察觉动静，半个时辰内便会赶到。从东侧第三条冰隙离开，可避开主力。”
杨婵收起寒玉瓶，深深一礼：“多谢前辈。”
她依言寻到那条冰隙，身化流光钻入其中。在离开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冰雕女子已重新坐回原位，捧起冰哨，苍凉的哨音再度响起，在冰窟中悠悠回荡。
这一次，哨音里似乎多了几分……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