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淮再次站定,脚下传来的,是中央主峰之巅,那经由无数阵法加固、冰冷而坚硬的触感。
这里,是青玄宗宗门大比,最终的舞台。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座演武台,此地方圆百丈,并非以青罡石铺就,而是通体由一种名为“星辰铁母”的罕见金属铸成,黝黑的表面上,天然点缀着点点银辉,宛如将一片微缩的夜空镶嵌在了大地之上。铁母之上,镌刻着无数繁复古老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柔和而持续的灵光,构成一个庞大无比的复合阵法,将整座决赛台笼罩其中。这阵法不仅是为了防护,更是为了隔绝内外气息,确保决赛的绝对公平,不受任何外界干扰。
环顾四周,并非人声鼎沸的广场。决赛台高悬于主峰之巅,下方是翻涌的云海,如同无垠的白色汪洋。云海之上,悬浮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玉石平台,呈环形拱卫着中央的决赛台。这些平台上,端坐着青玄宗真正的核心力量——各位峰主、实权长老、以及少数气息渊深、显然已结金丹的真传弟子。
他们的目光,或平静,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如同无形的聚光灯,尽数投射在决赛台上的两道身影之上。没有喧嚣,没有议论,只有一种沉凝如山、却又暗流涌动的气氛。在这里,每一道目光都重若千钧,代表着青玄宗最高的意志与眼界。
更高处的虚空之中,云雾缥缈间,隐约可见几道更为模糊、气息却如渊似岳的身影端坐,那是宗门真正的底蕴,常年闭关的太上长老,今日也被这最终对决吸引,投下了一丝关注。
周淮站在这片最终舞台的边缘,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粒尘埃。
云海在脚下奔腾,罡风在阵外呼啸,却吹不进这被阵法隔绝的空间。唯有那数十道来自宗门顶尖存在的目光,穿透阵法,落在他身上,带来一种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他依旧穿着那身未来得及更换的、布满焦黑破洞与暗沉血渍的衣袍,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久病未愈之人。气息虽然被丹药强行稳住,不再像之前那般奄奄一息,但任谁都能感受到那份外强中干的虚弱。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虚浮,站立的身姿也不复往日的挺拔,微微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道稍强的风吹倒。
与他对面而立的那人,形成了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衍星河。
一袭月白长袍,纤尘不染,袍袖与衣袂处,以银线绣着玄奥的星辰轨迹,随着他的呼吸,那些星辰仿佛在缓缓流转。他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面容俊朗,嘴角依旧噙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意。周身气息圆融内敛,深不可测,仿佛与这方天地,与脚下星辰铁母的韵律隐隐相合。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片天地的中心,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一个狼狈如败犬,挣扎于泥泞。
一个从容似仙神,超然于物外。
这便是决赛的双方。任谁看去,这都是一场实力悬殊、结局早已注定的对决。
周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来自四周平台上的目光,大部分都带着怜悯、惋惜,或是纯粹的、看待一场已知结果表演的平静。没有人认为他能赢,甚至没有人认为他能对衍星河造成真正的威胁。他能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而奇迹,似乎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微微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那些悬浮的平台。
在一个较为靠前的位置,他看到了玄镜真人。师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闭目盘坐,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周淮却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神念,始终萦绕在自己周围,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
在另一侧,他看到了云无心。她依旧清冷如雪,独自坐在一处较小的平台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决赛台,当周淮的目光扫过时,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在看两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还看到了雷啸。这位败在他手下的雷法天才,此刻正坐在一位气息狂暴的长老身后,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盯着他,那目光中,有不甘,有愤怒,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最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更远处,一个相对靠后的平台上。
那里,站着刚刚筑基成功不久的林清瑶。她依旧穿着素白的衣裙,身姿窈窕,清丽绝伦。她的目光,也正落在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
周淮的心湖,一片死寂。
他知道那是林清瑶,知道她曾多次帮助自己,知道自己应该对她抱有感激之情。可是,当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内心深处却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没有温暖,没有悸动,没有那份曾经悄然滋生、却未曾言明的牵挂。
就像在看着一幅精美的画,画中仙子容颜绝世,却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林清瑶看着他苍白而狼狈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近乎麻木的空洞,秀眉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担忧,又似是一种莫名的失落与疏离。她轻轻抿了抿唇,最终移开了目光,望向翻涌的云海。
周淮也收回了目光,心中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情感的缺失,此刻反而成为一种另类的铠甲,让他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同情、怜悯乃至失望,只剩下最核心的目标——站在这里,完成这场对决。
就在这时,主持决赛的,并非之前的裁判长老,而是一位身穿紫色宗袍、面容威严的中年修士。他虚空踏步,来到决赛台上空,目光扫过周淮与衍星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宗门大比,最终决赛!”
“周淮,对阵,衍星河!”
“规则如前,一方认输、失去战力或跌落擂台者为负!”
“切记,同门切磋,点到为止,不可蓄意伤人性命!”
他的目光尤其在周淮身上停留了一瞬,隐含告诫。
“决赛,开始!”
“始”字余音尚在星辰铁母上空缭绕,衍星河已向前轻轻踏出一步。
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击,依旧是那副温润从容的模样,对着周淮微微一笑,如同好友间的见礼,衣袖微拂,做了一个清雅的“请”的手势。
“周师弟,请。”
声音温和,姿态潇洒。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周淮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一切都变了。
那翻涌的云海,那呼啸的罡风,那数十道来自各方的目光,甚至脚下星辰铁母传来的冰冷触感……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远去、淡化。他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无形地剥离出来,只剩下对面那道月白的身影,以及一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被窥探、被计算、被预判的恐怖感觉!
衍星河甚至还未出手,但那源自《星衍经》的恐怖推演之力,已然如同弥天大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个决赛台,将周淮的一切气机、一切可能的变化,都纳入了其演算的范围之内。
周淮站在那儿,感觉自己就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执棋者,正微笑着,等待着他落下第一步。
最终舞台的帷幕,已然拉开。
而他一登场,便已陷入了最深沉的绝境。
周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体内因那无处不在的窥探感而本能产生的躁动与寒意。他缓缓抬起双手,摆出了一个最基础的起手式,目光死死锁定衍星河,那苍白脸上的麻木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
因为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
唯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