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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幻境,往往始于一片虚无。

但时雨的心魔,始于一场雪。

不是那种纷纷扬扬、浪漫诗意的雪,而是北境同盟特有的像刀子一样锋利的雪。它们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裹挟着,以近乎水平的角度横扫过旷野,打在脸上生疼,钻进衣领冰冷刺骨。视野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分不清天地,看不见前路。

时雨就站在这片雪原上。

她还穿着那套习惯的装束。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的战术马甲,下身是方便活动的工装裤和战斗靴。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脸上戴着黑色的口罩,只露出那双总是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眸。黑色的马尾辫从帽檐后垂落,发梢在狂风中剧烈摆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骨节分明,皮肤因为长期戴着手套而显得有些苍白。指尖没有凝聚风元素,那颗贴身佩戴的青绿色灵璃坠静静地贴在胸口,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温润气息。

这里不是昆仑山脉的裂谷,也不是之前和同伴们一起被困的那个诡异空间。

这里是……

记忆深处。

时雨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魔幻境往往会挖掘宿主最不愿面对的回忆,将其扭曲、放大,变成摧毁意志的武器。而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本就像这片雪原一样寒冷、荒芜、几乎空无一物。

她抬起头,看向前方。

雪幕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城市的轮廓。

那里不是现代都市,也不是古代的城池,而是一种混杂的风格。有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也有零星的、看起来像是近代修建的砖石建筑。街道狭窄而泥泞,积雪被来往的脚步踩成污浊的泥浆。空气中除了雪的味道,还混杂着煤烟、牲畜粪便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腐肉混合的气息。

这里是……卡布尔。

一个位于北境同盟南部边境的小国都城。时雨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为来过,而是因为在任务简报上看过。一个资源贫瘠、政局动荡、在各大国夹缝中艰难求存的小国。

为什么心魔会带她来这里?

时雨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雪原边缘,看着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市。风元素的力量在她体内缓缓流动,让她能在这种恶劣天气中保持体温和平衡,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在这个心魔幻境里,元素力量的调动比现实中困难得多。

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压制她的力量。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压制她“现在”的力量,却允许她调用“过去”的力量。

就在这时,前方的雪幕中,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

孩子的哭声。

很微弱,断断续续,像是被寒风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飘荡在空旷的雪原上。

时雨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听出来了。

那是……她自己。

不是现在这个十七岁的、代号“夜鸦”的杀手时雨。

而是更久以前,久到记忆都开始模糊、只剩下一些碎片式感受的幼年时雨。

她迈开脚步,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雪都淹没到脚踝,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过靴子渗进来。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加快速度,只是以一种近乎机械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哭声。

雪幕渐渐散开。

她看到了。

一座几乎完全坍塌的土坯房废墟。碎砖、断木、烧焦的茅草混合着积雪,堆成一堆。废墟的边缘,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那是一个孩子。

大概三四岁,也可能更小。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瘦小得多。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袖子长得拖到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满是污垢,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

不是孩童该有的天真好奇,也不是被惊吓后的恐惧茫然,而是一种什么都没有的空洞。像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活着”的感觉,都被某种东西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个空壳,还勉强维持着呼吸和哭泣的本能。

幼年的时雨蜷缩在废墟旁,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一块青绿色的玉石。

不大,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用一根磨损严重的细绳穿着,挂在脖子上。玉石表面布满了划痕和污渍,但在灰暗的雪天里,依然隐约透出一丝温润的光泽。

那是她的灵璃坠。

或者说,那是她后来才知道叫做“灵璃坠”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她只知道这是自己身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有记忆开始,这块玉石就贴在她的胸口,陪着她挨饿,陪着她挨冻,陪着她从一个废墟流浪到另一个废墟。

她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只知道,饿了要找东西吃,冷了要找地方躲,遇到危险要跑。

而这块玉石,是她唯一的“同伴”。

时雨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幼年的自己。

她记得这一幕。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种胃部因为长时间饥饿而产生的绞痛,那种看着天空飘雪却不知道今晚该睡在哪里的茫然。

以及,那种死死攥着胸口那块玉石,仿佛只要它还贴着皮肤,自己就“还存在”的近乎本能的执着。

幼年的时雨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弱下去。

不是不哭了,而是没有力气哭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四周白茫茫的雪原。然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时雨跟在后面。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或者说,她记得那种“接下来”的感觉。

幼年的时雨在雪原上跋涉。

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卷走,或者被积雪彻底吞没。她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瘦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饥饿而不停地颤抖。

但她没有停下。

她只是往前走。

向着视野尽头,那一片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走去。

那里可能是一座城镇,可能是一个村庄,也可能只是一个较大的废墟。但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来说,那意味着“可能有食物”、“可能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可能有人”。

时雨跟在她身后十米左右的距离,保持着同步的速度。

她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看着她因为踩到隐藏在积雪下的石头而摔倒,看着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

没有抱怨,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表情。

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执行着“生存”这个最基本的指令。

时间在这种环境下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变化。

那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木大多枯死,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一样伸向天空。树林边缘,有几间看起来像是猎人临时搭建的木屋,但都破败不堪,屋顶塌陷,墙壁倾斜。

幼年的时雨在树林边缘停下。

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里可能有危险。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抹在脸上。冰冷的雪刺激着皮肤,让她因饥饿而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然后,她解下脖子上那根细绳,把青绿色玉石紧紧攥在手心,贴着胸口,用破棉袄盖住。

做完这些,她才小心翼翼地,向着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的木屋靠近。

时雨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四周。

她的感知比幼年的自己敏锐得多。她能“听”到木屋里有呼吸声。不止一个,粗重,浑浊,带着酒气和某种不怀好意的气息。

是流浪汉?逃兵?还是土匪?

幼年的时雨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但又无法抗拒“可能有食物和温暖”的诱惑。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木屋窗下,踮起脚尖,从破损的窗框往里看。

木屋里生着一堆火。火焰不大,但足以驱散一些寒意。火堆旁围着三个男人,穿着破烂的军装。那好像是某个地方武装或者叛军的衣服。他们手里拿着酒瓶,地上散落着一些空罐头和食物的包装纸。

其中一个男人正在擦拭一把砍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那是干涸的血。

幼年的时雨屏住呼吸。

她想退走,但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天里,足够清晰。

木屋里的三个男人同时转过头,看向窗户。

“什么人?!”

擦拭砍刀的男人猛地站起来,提着刀就往门口冲。另外两个男人也抓起手边的一根铁管和一把生锈的手枪。

幼年的时雨转身就跑。

但她太虚弱了,跑不快。积雪又深,她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

三个男人冲出木屋,一眼就看到了雪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个小鬼?”

“妈的,吓老子一跳。”

“等等……你们看,她怀里是不是揣着什么东西?”

三个男人围了上来。

幼年的时雨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护着胸口。她能感觉到,那块青绿色玉石正在微微发烫,像是有某种力量在里面苏醒。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的东西。

谁也不能抢走。

“小鬼,把东西交出来。”擦拭砍刀的男人蹲下身,伸手去抓她的胳膊。

幼年的时雨猛地一缩,躲开了。

“嘿,还挺倔。”男人笑了,笑容里带着残忍的意味,“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扯。破棉袄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脏兮兮的单衣,以及单衣下隐约可见的、用细绳挂在脖子上的青绿色玉石。

“果然是宝贝!”男人眼睛一亮,伸手就去扯那根细绳。

另外两个男人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甚至开始解自己的裤腰带

“反正这小鬼也活不久了,不如让咱们乐呵乐呵……”

肮脏的笑声在雪原上回荡。

幼年的时雨拼命挣扎,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挣得过三个成年男人?细绳被扯断,青绿色玉石被抢走。破棉袄被撕开,冰冷的风雪直接打在皮肤上,冻得她全身发紫。

她想喊,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想哭,但眼泪早就流干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抢走玉石的男人,盯着他那张因欲望和贪婪而扭曲的脸。

然后

玉石,突然亮了。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的光晕,从玉石内部透出来。光晕迅速扩散,笼罩了幼年时雨的全身,也笼罩了那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愣住了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狂风骤起。

狂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像无形的巨手,狠狠拍在三个男人身上。第一个男人被直接卷上半空,然后重重摔在十几米外的雪地里,脊椎断裂,当场毙命。第二个男人被狂风裹挟着撞向木屋的墙壁,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那个抢走玉石的男人试图逃跑,但刚跑出两步,就被一道无形的风刃拦腰斩断,上半身飞出去老远,下半身还站在原地,鲜血喷溅,染红了一大片雪地。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三个男人,全死了。

死得干净利落,死得毫无反抗之力。

狂风渐渐平息。

青绿色玉石从那个死去的男人手中滚落,掉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幼年的时雨躺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那三个死状凄惨的男人,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玉石。

她没有哭,没有叫,甚至没有害怕

然后,她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块玉石。

玉石还是温热的,表面的光晕已经消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些温暖。

她站起身,看了看四周。

三具尸体,一地鲜血,破碎的木屋,还有呼啸的风雪。

没有食物,没有温暖,没有“可能有人”的希望。

只有死亡。

只有她一个人。

幼年的时雨转过身,抱着玉石,踉踉跄跄地,重新走进了风雪中。

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里。

时雨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波动。

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记得。

她当然记得。

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世界充满恶意,只有这块玉石能保护自己”的感觉。

那种“所有人都想伤害我,我只能靠自己”的感觉。

那种从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感觉。

风,更大了。

雪,更密了。

时雨抬起头,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的开始。

还有更多。

更黑暗,更冰冷,更令人作呕的场景,在等着她。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就像那个幼年的自己一样。

她只是往前走。

因为除了往前走,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雪原的场景开始褪色、模糊,像是一幅被水浸湿的油画,色彩晕染开来,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灰色。

时雨站在那片灰色中,等待着。

她不知道下一个场景会是什么,但本能告诉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果然,灰色开始重新凝聚、成形。

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不再是荒芜的雪原,而是一条街道。

一条干净、整洁、充满现代气息的街道。两侧是整齐的行道树,虽然树叶已经落光,但枝干修剪得一丝不苟。路灯是古典的欧式风格,灯罩擦拭得一尘不染。沿街的建筑大多有着精美的浮雕和宽敞的落地窗,窗内透出温暖的光,隐约可见豪华的吊灯和优雅的陈设。

这里是北境同盟的首都,白石城。

更准确地说,是白石城的上城区,权贵和富商聚居的区域

时雨站在街角,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身上还是那套深灰色卫衣和黑色战术马甲,鸭舌帽压得很低,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在这里,她这身打扮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误入贵族宴会的流浪汉。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

因为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车辆驶过,也都是黑色的豪华轿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乘客。

时雨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

那里有一座庄园。

不,说庄园可能不太准确,那更像是一座小型堡垒。高耸的围墙,紧闭的铁门,围墙上方隐约可见监控探头和自动防御系统的轮廓。铁门内,是一座哥特式风格的建筑,尖顶、拱窗、繁复的石雕,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而冰冷。

那是奥拓蔑洛夫的宅邸。

也是时雨从五岁到十一岁,生活了六年的“家”。

时雨没有立刻走过去。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街角,看着那座堡垒般的建筑,看了很久。

然后,她迈开脚步。

靴子踩在干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路面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她走到铁门前,伸出手,按在门旁的一个指纹识别器上。

“嘀”的一声轻响,识别通过。

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门后那条笔直的石板路,路两侧是精心修剪过的冬青树篱,即使在这个季节,也依然保持着整齐的墨绿色。

时雨走了进去。

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她没有回头看。

宅邸内部,和外部一样,豪华、精致、一尘不染。

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三层楼高的天花板垂下,墙壁上挂着古典油画和珍贵的挂毯,角落里摆放着古董雕塑和瓷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混合着实木家具和皮革的味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完美得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博物馆,或者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时雨穿过大厅,走向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

她的脚步声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这是长期训练养成的习惯,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尽可能让自己像个幽灵。

楼梯尽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没有标识,只有编号。这里是宅邸的工作区,奥拓蔑洛夫的实验室、资料室、会议室都在这里。而时雨的“房间”,在走廊最深处。

她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停在了走廊中段的一扇门前。

门牌上写着:三号训练室。

时雨伸手推开门。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空间。地面铺着吸音垫,墙壁是特制的防弹材料,天花板上安装着可调节的照明系统和监控探头。房间一侧的武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冷兵器和枪械,从匕首到手枪,从军刀到狙击步枪,一应俱全。

而此刻,训练室中央,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活动。

那是一个女孩。

大概七八岁,穿着合身的黑色训练服,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她正在练习近身格斗,对手是一个全息投影模拟出的成年男性。女孩的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出拳、每一次踢腿都精准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该有的水平。

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麻木的空白。

就像在执行某种既定程序,只是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时雨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年幼的自己。

她记得这一天的感觉

那种手臂骨折的剧痛,那种咬牙坚持的执拗,那种“我要变得更强,我要对得起父亲的期望”的愚蠢的信念。

是的,愚蠢。

现在的时雨,回头看当时的自己,只觉得愚蠢得可笑。

但当时的她,是认真的。

全心全意地,相信着那个男人。

相信那个给了她食物、衣服、温暖的床铺,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名字”的男人。

相信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

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对手被女孩一个过肩摔放倒在地,然后补上一记肘击,投影闪烁了几下,消失了。

训练结束。

女孩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汗水浸湿了她的训练服,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她抬起右手,想要擦汗,但手臂刚抬到一半,就僵住了。

剧痛从手臂传来。

她低头看去,发现右手小臂不自然地弯曲着,皮肤下已经肿起了一大片。

骨折了。

在刚才那个过肩摔的时候,用力过猛,加上长期的超负荷训练,骨头终于承受不住,断了。

女孩皱了皱眉。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训练被打断了。

她需要继续训练,需要变得更强,需要尽快完成父亲布置的任务。

骨折?那不重要。

她咬了咬牙,用左手扶住骨折的右臂,试图把它掰正。

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

就在这时,训练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面套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绿色的眼眸深邃而锐利,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学者般的温和与睿智。

他的步伐从容而优雅,像是走在舞会上,而不是训练室里。

奥拓蔑洛夫。

北境同盟的最高领导者,也是时雨的“父亲”。

他看到女孩手臂的异常,眉头微微蹙起。

“小雨,你的手臂怎么了?”

声音温和,关切,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担忧。

年幼的时雨立刻站直身体,低下头:

“父亲,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训练时用力过猛……”

“让我看看。”

奥拓蔑洛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托起她骨折的手臂。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骨折了。”他检查了一下,得出结论,“需要立刻处理。为什么不叫医生?”

“我……我想继续训练。”年幼的时雨小声说,“父亲布置的任务,我还没完成……”

“任务可以等,身体不能等。”奥拓蔑洛夫摇摇头,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记住,小雨,你的身体是我最珍贵的‘资产’,我不允许它受到不必要的损伤。”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通讯器,按下按钮:

“医疗组,来三号训练室,立刻。”

说完,他收起通讯器,重新看向年幼的时雨。

“疼吗?”

年幼的时雨摇摇头。

“不疼。”

“说谎。”奥拓蔑洛夫笑了,那笑容温和而包容,像是看穿了一个孩子笨拙的谎言,“骨折怎么可能不疼?但你不肯喊疼,是因为不想让我担心,对吗?”

年幼的时雨沉默了。

奥拓蔑洛夫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傻孩子。在我面前,你可以喊疼,可以哭,可以表现出脆弱。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会保护你,会照顾你,不会因为你的脆弱而嫌弃你。”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温柔:

“记住,小雨,从我把你带回来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有父亲,有可以依靠的人。所以,不必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自己扛着,明白吗?”

年幼的时雨抬起头,看着那双蓝色的、充满“关爱”的眼睛。

那一刻,她冰冷了多年的心,真的动摇了。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可以相信的人。

也许,她真的可以不再孤独。

“是,父亲。”她轻声说,眼眶微微发红。

不是疼的,是别的什么。

奥拓蔑洛夫满意地笑了。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擦擦汗。医疗组马上就到,处理完伤口后,今天休息,不准再训练了。这是命令。”

“是。”

年幼的时雨接过手帕,攥在手心。

手帕是丝绸的,触感柔滑,带着淡淡的古龙水香味。那是奥拓蔑洛夫常用的香水,优雅,沉稳,让她感到安心。

很快,医疗组赶到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小心翼翼地处理了她的骨折,打上石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整个过程,奥拓蔑洛夫一直陪在旁边,不时询问医生的意见,叮嘱护士轻一点。

那副关切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

处理完伤口后,奥拓蔑洛夫亲自送她回房间。

那是一个宽敞而舒适的房间。柔软的床铺,温暖的壁炉,装满书籍的书架,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角。虽然那些精致的洋娃娃和积木,时雨从来都没碰过。

“好好休息。”奥拓蔑洛夫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晚餐我会让人送到房间来。想吃什么?”

“都可以。”年幼的时雨说。

“那就准备你最喜欢的奶油蘑菇汤和烤面包吧。”奥拓蔑洛夫微笑道,“记得把汤喝完,你现在需要营养。”

“是。”

“晚安,小雨。”

“晚安……父亲。”

奥拓蔑洛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年幼的时雨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右手臂还隐隐作痛,但心里是暖的。

那种暖意,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像是冻僵的人,终于靠近了火堆,虽然知道靠得太近会被烫伤,但就是忍不住,想要再多汲取一点温暖。

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安稳。

像是真的相信,自己有了一个“家”,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

时雨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床上那个熟睡的女孩。

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复杂。

有怜悯,有嘲讽,有悲哀,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怀念

怀念那种“被人关心”的感觉。

哪怕那是假的。

哪怕那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但当时的她,是真的相信了。

全心全意地,愚蠢地,相信了。

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壁灯发出柔和的光。

她走到走廊尽头,推开另一扇门。

门内,是奥拓蔑洛夫的书房。

一个巨大的、摆满了书籍和文件的房间。墙壁被书架占据,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房间中央是一张厚重的实木书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资料、图纸和仪器。书桌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宅邸的后花园,此刻被积雪覆盖,一片银白。

奥拓蔑洛夫正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专注地阅读着。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看到时雨,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温和的笑容。

“小雨?怎么还没休息?手臂还疼吗?”

时雨没有回答。

她只是走到书桌前,站定,平静地看着他。

“父亲。”她开口,声音很轻,但清晰,“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奥拓蔑洛夫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为什么是我?”

奥拓蔑洛夫挑了挑眉。

“什么意思?”

“为什么,在那么多流浪的孩子里,你选择了我?”时雨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为什么给我食物,给我衣服,给我一个家,还教我那么多东西?”

奥拓蔑洛夫沉默了几秒。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温和慈爱的笑,而是更加复杂,更加深沉,带着某种欣赏和评估意味的笑。

“因为你有潜力,小雨。”他说,声音依然温和,但内容却开始变得冰冷,“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在那种环境下活下来,本身就证明了你的坚韧和求生欲。而后来,你展现出的那种对力量的渴望,那种为了变强可以忍受一切痛苦的意志那正是我最需要的品质。”

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时雨,看着窗外的雪景。

“这个世界,充满了软弱和妥协。大多数人被情感束缚,被道德绑架,被所谓的‘人性’拖累。他们无法做出最理性的选择,无法为了更大的目标牺牲小我。”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时雨。

绿色的眼眸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性的光芒

“但你不一样,小雨。你像一张白纸,没有被世俗的价值观污染。你只相信你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东西。而我对你的‘好’,是你唯一感受过的‘善意’。所以,你会忠诚于我,会无条件地执行我的命令,会为了‘报恩’而拼尽全力。”

他走到时雨面前,轻轻抬起手,想要摸她的头。

但时雨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奥拓蔑洛夫的手停在半空,但他没有生气,只是笑了笑,收回了手。

“看,这就是你的另一个优点——敏锐。你已经察觉到,我对你的‘好’,不是毫无代价的。”

他走回书桌后,坐下,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

“是的,小雨。我培养你,训练你,给你一切,是因为我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精准、听话,且不会因为道德或情感而犹豫的‘刀’。而你,就是那把最完美的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没有愧疚,没有掩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欺骗了孩子”的自觉。

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这是欺骗。

这只是投资。

在一件有潜力的“工具”上进行投资,然后期待它回报最大的价值

仅此而已。

年幼的时雨此刻正站在书房门口,听着另一个“自己”和奥拓蔑洛夫的对话。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像是冰面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裂开了无数细密的纹路,然后“哗啦”一声,彻底崩塌。

她转身,跑出了书房。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急促,凌乱,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

奥拓蔑洛夫没有追出去。

他只是坐在书桌后,看着书房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还是太年轻了。”他低声自语,“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让她接受现实。”

然后,他重新拿起文件,继续阅读。

仿佛刚才那场对话,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时雨站在书房里,看着那个坐在书桌后的男人。

又看了看门口,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位置。

她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但胸口那块青绿色的玉石,微微发烫。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苏醒。

在愤怒。

在悲伤。

她转过身,离开了书房。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壁灯柔和的光,照着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下一个场景,会更黑暗。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就像那个七八岁的自己,即使心碎了,也还是会继续往前走。

因为除了往前走,她别无选择。

从来,都没有选择。

书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关闭,将奥拓蔑洛夫那句“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让她接受现实”的低语隔绝在内。

时雨站在走廊里,没有立刻离开。

她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眼睛,只有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胸口那块青绿色玉石贴着她的皮肤,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共鸣般的微颤。

她能“听”到。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某种更深层的感知——那个七八岁的自己,此刻正蜷缩在走廊尽头的某个角落,无声地颤抖。不是哭泣,不是抽噎,只是身体本能地对刚刚接收到的、冰冷真相的反应。

那种感觉,时雨记得。

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坠入一个早已知道存在、却一直自欺欺人不去看的深渊。冰冷的现实如同北境的寒流,瞬间灌满四肢百骸,将之前那点可悲的温暖假象冻得粉碎。

但她没有去安慰那个年幼的自己。

因为安慰没有意义。

那时的她,需要的不是安慰,是时间——去消化,去接受,然后在彻底心寒之后,选择唯一剩下的路:继续扮演好“刀”的角色,直到某一天,或许能找到别的出路,或者,直到这把刀彻底折断。

心魔幻境的场景再次开始波动、溶解。

走廊的壁灯光芒变得朦胧,昂贵的地毯纹路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时雨能感觉到空间在转换,时间在跳跃。这一次,跨越的幅度更大,直接跳过了接下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适应期”和“继续训练期”。

眼前的景象重新凝聚时,已经不再是白石城那栋豪华而冰冷的宅邸。

而是一条阴暗、潮湿、弥漫着廉价香水、烟草和汗水混合气味的后巷。

这里是北境同盟某个边境城市的“娱乐区”边缘。时间是深夜,但远处的霓虹灯招牌依然闪烁着俗艳的光芒,将巷子的一部分映照得光怪陆离。另一部分则沉在厚重的阴影里,垃圾箱堆积,污水横流,偶尔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

时雨站在巷子深处一个废弃的货箱阴影里。

她身上不再是训练服,而是一套刻意显得开放的童装——白色的短袖衬衫,格子背带裙,过膝的黑色丝袜,脚上一双擦得发亮的小皮鞋。头发扎成两个乖巧的羊角辫,脸上甚至被稍微修饰过,掩盖了长期训练带来的锐利轮廓,增添了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感。

看起来,就像一个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后巷的普通小女孩。

但她不是。

她是“夜鸦”。

北境同盟情报部门阴影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一把刀,代号“夜鸦”的杀手。

而今晚,是她的“首秀”。

时雨低头,看了看自己此刻的双手。

手指依然纤细,但掌心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是长期握持武器和进行格斗训练留下的痕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干净得近乎冷酷。

她能感觉到体内风元素的流动,比之前更加顺畅、更加隐蔽。经过这几年的“适应”和“调整”,她对灵璃坠的掌控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不再是被动地触发玉石的保护机制,而是能够主动地、精细地引导风的力量,用于加速、隐匿、以及致命的一击。

但这股力量此刻被压制得很低,低到几乎无法察觉。

因为今晚的任务,不需要动用元素力量。

至少,在目标死之前,不需要。

任务目标:谢尔盖·伊万诺夫,代号“鬣狗”。北境同盟内部一个中层的军火走私贩,因为最近胃口太大,试图私吞一批本该上缴的“实验性武器”,并且疑似与其他势力的情报人员有过接触。奥拓蔑洛夫判定他为“不稳定因素”,需要清除。

清除地点:就选在这条后巷。谢尔盖每周五晚上都会来这片区域的一家地下酒吧消遣,并且在凌晨两点左右,独自一人从后门离开,穿过这条巷子,去往他的临时住所。

清除方式:近身绞杀,伪装成抢劫杀人或黑帮仇杀。要求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与北境同盟官方有关的痕迹。

执行者:时雨(九岁)。

时雨靠在冰冷的货箱上,微微闭上眼睛。

她在脑海中最后一次过了一遍任务简报上的信息,以及谢尔盖的照片。一个秃顶、满脸横肉、脖子上有刺青的中年男人。然后,她开始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跳放缓,体温略微降低,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是“夜鸦”的必修课:如何在任何环境下,将自己完美地融入背景,变成影子的一部分。

远处,地下酒吧的后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时雨瞬间睁眼。

阴影中,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捕捉到了那个摇晃着走出来的身影。

正是谢尔盖。

他喝了不少酒,步伐虚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半空的酒瓶。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他油腻的秃顶和通红的酒糟鼻。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巷子深处那个废弃货箱的阴影里,正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

谢尔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距离时雨藏身的货箱越来越近。

五米,三米,两米……

就在他即将走过货箱的瞬间

“呜……”

一声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呜咽,从阴影里传了出来。

谢尔盖猛地停下脚步,醉眼朦胧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谁?谁在那儿?”

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哭泣。

谢尔盖眯起眼睛,借着远处霓虹灯漏过来的一点光,勉强看清了那是个穿着裙装的小女孩。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张醉醺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疑惑、警惕,以及某种肮脏兴趣的笑容。

“嘿,小丫头,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迷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着走近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

小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斑驳、写满“惊恐”和“无助”的小脸。她的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带着哭腔说,声音细弱蚊蝇,“叔叔,你能帮帮我吗?”

谢尔盖彻底放松了警惕。

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在这种地方,简直就是送上门的猎物。他左右看了看,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酒吧音乐声。一个邪恶的念头迅速占据了他被酒精浸泡的大脑。

“当然,当然可以帮你了,小可爱。”他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容变得猥琐起来,“来,告诉叔叔,你家在哪儿?叔叔送你回去……或者,先去叔叔那儿坐坐,喝杯热牛奶?”

他伸出手,想要去拉时雨的胳膊。

时雨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向后缩了一下,背靠在了货箱上,无路可退。

这个动作更加刺激了谢尔盖的欲望。他嘿嘿笑着,又逼近了一步,几乎将时雨堵在了货箱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

“别怕嘛,叔叔是好人……”他喷着酒气,目光在时雨身上扫视,尤其在过膝的黑色长筒袜上停留了片刻,“来,让叔叔看看,这么漂亮的腿,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他弯下腰,伸出粗糙的手,似乎想要去摸时雨的腿。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袜子的瞬间

时雨脸上的“惊恐”和“无助”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被一片冰冷的、空洞的平静取代。

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谢尔盖,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谢尔盖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一半。

不对劲。

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太冷了。冷得不像一个孩子,倒像他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想后退,想抽回手,但已经晚了。

时雨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像一道没有实体的阴影。谢尔盖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已经被一只冰冷的小手扣住,一股他无法理解的大力传来,将他的手臂猛地扭到身后,同时膝盖窝遭到重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跪倒。

“你——!”谢尔盖又惊又怒,想要挣扎、呼喊。

但下一秒,他的声音被扼杀在了喉咙里。

时雨不知何时已经脱下了右腿的黑色长筒袜。袜子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如同一条黑色的毒蛇,精准而迅猛地缠上了谢尔盖的脖子,瞬间收紧!

“呃……嗬……”

谢尔盖双眼暴突,双手拼命去抓脖子上的“绞索”,但袜子被特殊的纤维处理过,坚韧异常,加上时雨那经过残酷训练的力量,根本不是他能挣脱的。他的脸迅速涨成紫红色,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漏气般的声音。

他挣扎着,试图用身体去撞击身后的时雨,但时雨始终保持着最省力也最有效的控制姿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手中的“绞索”不断收紧,再收紧。

时间,在窒息中变得无比漫长。

谢尔盖的挣扎从剧烈到微弱,再到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他的眼睛死死瞪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绝望——他至死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和冷酷。

终于,他不动了。

瞳孔扩散,生命的气息彻底消失。

时雨没有立刻松手。

她维持着绞杀的姿势,又等了整整一分钟,直到确认目标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才缓缓松开。

黑色的长筒袜从谢尔盖的脖子上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深紫色的勒痕。

时雨站起身,微微喘息了一下。

她全身还在发抖,这是身体对第一次亲手夺取他人生命的本能反应。但她很快控制住了呼吸,眼神重新恢复平静。

她蹲下身,开始进行任务收尾。

首先,将那只作为凶器的长筒袜小心地重新穿上——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谢尔盖的唾液和皮肤碎屑,但她早有准备,袜子内层涂有特殊的化学涂层,会在接触空气一小时后自动分解,不留痕迹。

然后,她快速搜查了谢尔盖的尸体,拿走了他的钱包、手表和一些随身物品,伪造出抢劫杀人的现场。她甚至用谢尔盖自己的酒瓶碎片,在他手上制造了几道轻微的划伤,模拟挣扎的痕迹。

最后,她站起身,再次环顾四周。

巷子里依然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霓虹灯的光芒和隐约的音乐声。谢尔盖的尸体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堆被丢弃的垃圾。

完美。

时雨检查了一遍自己,确认身上没有留下任何血迹或痕迹。然后,她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轻悄的步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后巷更深处的黑暗中。

就像一只真正的夜鸦,在完成捕猎后,振翅融入夜色,不留一丝声息。

巷子的景象开始淡化。

时雨站在逐渐模糊的阴影里,看着那个九岁的自己消失在黑暗尽头,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她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但胸口的那块玉石,却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凉的悸动。

像是在提醒她:看,这就是你选择的道路。这就是你为了那点虚假的“温暖”,所付出的代价。

为了“报恩”,你杀死了第一个人。

用最冷酷、最有效率、最符合“工具”要求的方式。

而且,这仅仅是开始。

心魔幻境的转换没有停止。

周围的环境像被打碎的万花筒,碎片旋转、重组,再次拼凑出新的画面。

这一次,场景变成了一个仓库。

一个废弃的、堆满了生锈集装箱和破旧机械的码头仓库。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铁锈的苦涩,还有灰尘的味道。几盏昏黄的应急灯悬在高高的横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时间似乎是深夜,但仓库的某个角落被临时清理出了一片空地,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几把椅子。木桌上铺着一块脏兮兮的绒布,上面放着几个打开的手提箱,箱子里是码放整齐的、用油纸包裹的块状物

毒品,或者某种违禁化学品。

桌旁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光头壮汉,典型的黑市掮客模样,眼神警惕而贪婪。

另一个,就是时雨。

这一次,她看起来稍微大了一点,可能十岁,或者十一岁。依然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打扮——白色的连衣裙,红色的蝴蝶结发卡,怀里还抱着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背包。她低着头,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手指不安地绞着裙角。

像是一个被不负责任的家长带来进行非法交易、却又懵懂不知的小女孩。

光头壮汉的目光在时雨身上停留了几秒,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不耐烦。

“喂,小子,你耍我?”他对着桌子对面一个穿着连帽衫、背对着时雨方向的男人低吼道,“说好了‘毒师’亲自来验货,结果就派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穿连帽衫的男人干笑了两声,压低声音道:“别急嘛,老大。这丫头是‘毒师’的侄女,从小跟着学,眼睛毒得很。让她看看,一样的。”

“侄女?”光头壮汉狐疑地打量着时雨,“毛都没长齐,能看懂什么?”

这时,时雨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说:“叔叔,我能看看吗?舅舅……舅舅说,让我学着点。”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眼神里满是“想要帮忙”的渴望。

光头壮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中介,又看了看桌子上那些价值不菲的“货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小丫头,看仔细点。这可是上等货。”

时雨像是得到了鼓励,抱着双肩背包,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子旁。她踮起脚尖,凑近那些打开的箱子,仔细地看着,甚至还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小块,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那副认真的模样,配上她幼小的身形和天真的打扮,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

光头壮汉和中介都看着她,等待她的“鉴定结果”。

几秒钟后,时雨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叔叔,是真的呢,纯度很高。”

光头壮汉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那当然,我‘秃鹫’的货,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么,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时雨突然拉开了怀里那个卡通双肩背包的拉链。

不是从里面拿出鉴定工具,也不是拿出钞票。

而是掏出了一把微型冲锋枪。枪身被涂成了不起眼的深灰色,但在昏黄的灯光下,金属的冷光依然刺眼。

光头壮汉和中介都愣住了,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眼前这超现实的画面。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抱着卡通背包的小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把冲锋枪?

这是什么噩梦般的玩笑?

但时雨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她的眼神在掏出枪的瞬间,就从天真怯懦切换成了绝对的冰冷和专注。她双手稳稳地握住枪柄,几乎没有瞄准,枪口微抬,扣动了扳机。

“噗噗噗噗噗——!”

安装了高效消音器的枪口只发出低沉而密集的闷响,如同死神急促的敲门声。

子弹形成的金属风暴瞬间笼罩了光头壮汉。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胸口、腹部、面部就被开了十几个血洞,鲜血如同喷泉般迸射,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摔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旁边的中介吓傻了,瘫坐在地,裤裆迅速湿了一片。

“别……别杀我……我只是个传话的……”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时雨调转枪口,平静地看着他。

任务简报里提到,这个中介知道得太多,而且有反水的迹象。所以,清除名单上,有他一个。

她扣动了扳机。

又是几声闷响。

中介的哀求声戛然而止,额头上多了四个血洞,睁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和不解,身体软软地歪倒。

仓库里恢复了寂静。

只有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血腥味,还有灰尘被搅动后漂浮的痕迹。

时雨放下微微发烫的微型冲锋枪,将它重新塞回卡通背包。然后,她走到桌子旁,从裙子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遥控器,按下按钮。

“轰——!”

安装在几个关键集装箱下方的塑胶炸药被引爆,剧烈的爆炸和随之燃起的火焰迅速吞噬了桌子上的“货物”,也掩盖了尸体和弹痕。火光映亮了时雨平静无波的小脸,也照亮了她白色连衣裙上几点不慎溅上的、暗红色的血渍。

她低头看了看血迹,皱了皱眉,从背包侧袋拿出一小瓶溶剂,小心地滴在血渍上。血渍迅速溶解、挥发,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水痕。

做完这一切,她背起卡通背包,转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仓库另一端的通风管道入口

那是预先规划好的撤离路线。

火光在她身后升腾,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而狰狞。

不像一个小女孩的影子。

更像一只从地狱深处飞出的,嗜血的夜鸦

仓库的火焰景象开始摇曳、破碎,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

时雨站在逐渐暗淡的火光边缘,看着那个背着卡通背包、消失在通风管道里的幼小身影。

一次,两次,三次……

任务简报上的照片一张张闪过脑海,那些或惊恐、或茫然、或狰狞的陌生面孔,最终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倒在雪地、后巷、仓库、酒店房间……各种各样的地方。

而她,是那个按下扳机、收紧绞索、递出毒药的手。

理由永远冠冕堂皇:清除不稳定因素,维护组织安全,执行“父亲”的意志。

为了报恩。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信念。

心魔幻境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波动,转换的速度加快了。

一个又一个场景飞速掠过,像一部被按了快进的、充满暴力和死亡的黑白默片。

她看到自己伪装成送报童,将一枚加了延时引信的手雷投入目标的汽车底盘。

她看到自己扮作迷路的观光客,在目标“好心”指路时,将淬毒的细针刺入对方颈侧。

她看到自己利用孩童的身份接近目标家庭,在哄骗目标孩子吃下有毒的糖果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母亲抱着逐渐冰冷的孩子痛哭。

每一次,她都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每一次,她都变得更冷,更麻木,更像一把纯粹的“刀”。

直到——

场景的转换突然慢了下来。

眼前的画面重新凝聚,变得无比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这里不再是北境同盟的势力范围,甚至不是那些混乱的边境地带。

而是一个时雨从未在任务简报上见过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国的首都,但建筑风格迥异于白石城的冰冷宏伟,也不同于之前那些边境城市的杂乱破败。这里的房屋大多低矮,墙体是泥土的淡黄色,街道狭窄而曲折,空气中弥漫着沙尘、香料和某种焦糊的味道。

天空是灰黄色的,不是阴天的那种灰,而是被大量尘土和烟雾污染的、令人压抑的灰黄。远处隐约有黑烟升起,空气中不时传来零星的、闷闷的爆炸声,以及哭泣和呼喊的声音。

战争的气息。

这里,正在发生战争。

北境同盟,入侵了这里。

时雨站在一条小巷的入口,身上穿着一套当地女孩常见的、褪了色的碎花长裙,头上裹着头巾,脸上抹了灰,看起来就像无数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难民孩子之一。

但她手里拿着枪。

一把改装过的、适合她手型的小口径手枪,枪柄被汗水浸得有些滑腻。

任务目标就在小巷尽头的那栋半塌的土坯房里。根据情报,那里是一个抵抗组织的小型联络点,而目标,一个中年男人,是这个抵抗组织的重要头目之一。奥拓蔑洛夫要求清除他,以打击抵抗势力的士气。

一个很简单的任务。

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接近,确认,清除,撤离。

时雨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一丝莫名的、不安的躁动。她将手枪藏在裙摆下的枪套里,调整了一下头巾,确保脸被遮住大半,然后低着头,迈着畏缩而慌乱的步伐,走进了小巷。

小巷里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瓦砾、烧焦的木料,以及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弹孔。空气中那股焦糊味更加浓烈了,还混杂着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走到那栋半塌的土坯房前。

门虚掩着。

她轻轻推开。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破旧的毯子铺在角落,以及一个用小铁罐做成的简陋火炉,炉子里还有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跪在毯子前。

他穿着当地平民常见的宽大的长袍,头上也裹着头巾,背影消瘦,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祷告

时雨的手摸向裙摆下的枪。

但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枪柄的瞬间

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了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时雨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典型的、饱经风霜的当地男人的脸。皮肤黝黑粗糙,皱纹深刻,胡须凌乱。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她预想中的警惕、凶狠、或者被发现的惊恐。

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平静。

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

男人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她那双过于干净、过于稳定的手上多看了一眼。然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重锤般敲在时雨的心上。

他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一个完全放弃抵抗、甚至可以说是迎接死亡的姿势。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而低沉,用的是当地语言,但时雨接受过语言训练,听懂了。

他说的是:

“终于来了吗……北境同盟的‘夜鸦’。”

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有人来杀他,甚至知道来的是谁,或者至少,知道这个代号。

时雨握枪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但多年训练形成的本能立刻接管了身体。她的手指稳稳地扣住了扳机,枪口抬起,对准了男人的心脏。

标准的射击姿势,毫无犹豫。

只要扣下扳机,任务就完成了。

简单。

但她没有立刻扣动。

因为男人看着她,那双悲伤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泪水顺着他粗糙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

他只是看着她,用那种混合着无尽悲伤、国仇家恨,以及一丝难以理解的、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更轻,却更清晰:

“孩子……你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对吗?”

时雨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们告诉你,杀了我,就能结束这里的混乱?就能带来和平?”男人摇了摇头,泪水不断滚落,“不,不会的。我死了,还会有别人站起来。只要侵略者还在我们的土地上,只要我们的孩子还在哭泣,我们的家园还在燃烧……抵抗,就永远不会停止。”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雨,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儿子,去年死在了空袭里,才八岁。我的妻子,在逃难时被流弹打中……现在,轮到我了。”

“杀了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完成任务,如果这能让你回去交差。”

“但是孩子,请你记住这张脸,记住这滴眼泪。”

“记住,你杀死的,不是一个冷冰冰的任务目标,不是一个‘恐怖分子头目’。”

“你杀死的,是一个失去了儿子和妻子的丈夫和父亲,是一个只想保护自己家园的普通人,是一个和你一样,被这场该死的战争卷入,然后碾碎的可怜人。”

他说完了。

就那样张着双臂,挺直了胸膛,闭上了眼睛。

等待着那颗子弹,结束他的痛苦,也结束他的抗争。

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滴落在破旧的毯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时雨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清晰地提醒着她的任务。

只要轻轻一用力……

就能结束这一切。

像以前无数次一样。

但她的手,在颤抖。

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手腕,再到整个手臂。

眼前这个男人流泪的脸,和她记忆中那些或狰狞、或恐惧、或茫然的死亡面孔重叠,然后又猛地分开,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

他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代号,不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他是一个人。

一个会流泪,会悲伤,会为了守护什么东西而坦然赴死的人。

就像她曾经想要守护对“父亲”的感恩一样。

虽然那感恩是假的。

但那份“想要守护”的心情,是不是真的?

扣着扳机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冰雕。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男人依然闭着眼,等待着。

时雨依然举着枪,颤抖着。

远处,又传来一声爆炸的闷响,伴随着隐约的哭喊。

战争还在继续。

死亡还在发生。

而她,是其中一环。

一滴冷汗,从时雨的额角滑落,划过眉骨,滴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

她猛地眨了一下眼。

就在这个瞬间——

“砰!”

枪响了。

不是她开的枪。

子弹从她身后的门外射入,擦着她的耳边飞过,精准地没入了那个男人的额头。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震,向后仰倒,睁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抹深沉的悲伤,然后迅速黯淡、凝固。

鲜血,从他额头的弹孔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破旧的毯子。

时雨僵在原地,缓缓地,转过身。

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北境同盟特种部队作战服的男人,手里端着还在冒烟的狙击步枪。男人看着时雨,面罩下的眼神冷漠而平静。

“目标清除。‘夜鸦’,你迟疑了。”男人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带着电子合成的质感,“奥拓蔑洛夫长官会知道这件事。现在,立刻撤离。”

说完,他转身,迅速消失在巷口。

只留下时雨,还站在那间狭小、昏暗、充斥着血腥味的土坯房里,看着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看着那张依然挂着泪痕的脸。

她的手,还维持着举枪的姿势。

但枪口,已经垂下。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整条手臂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胸口那块青绿色玉石,传来一阵剧烈的、冰冷的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尖叫、挣扎、想要破壳而出。

世界,在她眼中开始旋转、崩塌。

那个男人最后的话语,混合着眼泪和鲜血的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放大。

“你杀死的,是一个失去了儿子和妻子的丈夫和父亲……”

“是一个只想保护自己家园的普通人……”

“是一个和你一样,被这场该死的战争卷入,然后碾碎的可怜人。”

和你……一样……

一样……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时雨死死咬住的牙关。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手枪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尘土里。

她看着自己沾满灰尘和硝烟味的双手,看着这双曾经无数次扣动扳机、收紧绞索、递出毒药的手。

这双手,刚刚差点杀死了一个会流泪的人。

不。

已经杀死了。

虽然不是她开的枪,但如果没有那个狙击手,她会不会扣下扳机?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不是为这个男人而流,也不是为自己而流。

而是为某种一直以来支撑着她、欺骗着她、让她能够麻木地挥动屠刀的东西,彻底崩塌而流。

为那份虚假的“温暖”,为那个可笑的“报恩”信念,为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为她这双手所沾染的、永远也洗不净的鲜血和罪孽……

她蜷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脸上的灰土,滴落在地面的尘土里,和那个男人的血,混在了一起。

心魔幻境的景象,在她周围剧烈地波动、扭曲。

土坯房的墙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男人的尸体时而近在咫尺,时而遥远如隔世。远处的炮火声、哭喊声,时而震耳欲聋,时而寂静无声。

只有胸口的玉石,那冰冷的灼痛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像是一颗被冰封的心脏,在厚厚的冰层下,终于开始了缓慢而艰难地……

跳动。

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点光线。

土坯房、尸体、血迹、泪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时雨蜷缩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只有胸口那点青绿色的微光和玉石传来的冰冷灼痛,证明她还“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永恒。

黑暗中,开始浮现出光点。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冰冷的、幽蓝色的光点,像鬼火,又像是某种仪器的指示灯。

光点逐渐增多,连接成线,勾勒出一个房间的轮廓。

一个实验室。

一个时雨非常熟悉的实验室。

奥拓蔑洛夫宅邸地下,最深处的、连她都没有权限随意进入的核心实验室。

而现在,她正“站”在这个实验室里。

不是以参与者的身份,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

她看到巨大的、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培养舱整齐地排列在实验室两侧,幽蓝色的营养液中,悬浮着一具具或完整、或残缺、或畸形的人体。有的看起来像是婴儿,有的则是成年人的模样,但所有“人”都闭着眼睛,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胸口微微起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她看到操作台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在忙碌,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数据和基因图谱。

她看到透明的隔离间里,正在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活体实验——将未知的药剂注入囚犯体内,观察他们的反应,记录下他们痛苦抽搐、七窍流血、或者身体发生诡异变异的全过程。

她看到冷藏库里,堆放着无数标注着编号的器官和组织样本。

她还看到一份份绝密的实验报告。

报告的名称,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冻结:

《关于利用“灵璃坠”适配者基因进行人工胚胎培育的可行性研究(第十三批次)》

《人工嵌合体(编号07至19)的稳定性观测与缺陷分析》

《“封天禁法”血脉的体外模拟与能量抽取实验(高风险)》

《基于卡布尔地区俘虏的活体基因改造与武器化测试(第二阶段)》

……

一张张照片,一行行冰冷的数据,一页页触目惊心的结论。

那些“实验体”痛苦扭曲的脸,那些被随意切割、丢弃的“失败品”,那些被冠以“为科学进步”、“为国家利益”、“为人类进化”之名的、赤裸裸的暴行……

而这一切的源头,这个庞大、精密、冷酷如同机器般运转的恐怖计划的掌控者

此刻,正站在实验室中央的控制台前。

奥拓蔑洛夫。

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外面套着白大褂,金丝眼镜后的绿色眼眸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偶尔对身边的研究员下达几句简洁而精准的指令。

他的侧脸在幽蓝的仪器光芒映照下,显得冷静、睿智、充满了学者般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创造生命的狂热。

一个研究员拿着平板走到他身边,低声汇报:

“长官,‘夜鸦’在卡布尔的任务报告传回来了。狙击手确认,目标已被清除,但‘夜鸦’本人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心理评估小组初步判断,她可能开始产生不必要的共情和道德疑虑。”

奥拓蔑洛夫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完成了屏幕上某个数据的输入,然后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愤怒或者失望。

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带着些许遗憾的平静。

“是吗……果然还是到了这个阶段。”他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再完美的工具,接触了太多‘人性’的肮脏面,也难免会被污染。”

他走到旁边的咖啡机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轻轻搅拌着。

“心理干预程序启动了吗?”

“已经启动,长官。但我们担心,常规的催眠和暗示效果可能会减弱。她在卡布尔接触到的‘场景’冲击性太强。”

“那就加大剂量。”奥拓蔑洛夫抿了一口咖啡,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天气,“或者,准备启动‘记忆覆写协议’的预备方案。‘夜鸦’的实用价值还没有完全榨干,尤其是她与那颗特殊灵璃坠的适配度,对我们理解‘风元素’的深层规则很有帮助。在找到下一个同等素质的替代品之前,她还需要保持‘可用’状态。”

“是,长官。那关于她最近几次任务中表现出的对某些特定目标类型的潜在抗拒……”

“记录下来,作为调整任务分配的依据。暂时避免让她接触类似卡布尔那样的‘高情感投射型’目标。多安排一些清除内部叛徒、黑帮头目、或者其他‘纯粹恶棍’类型的任务。维持她对自身行为‘正义性’的脆弱认知,直到我们不再需要她为止。”

“明白。”

研究员记录下指令,犹豫了一下,又问:“长官,关于‘夜鸦’的最终处置方案是否需要提前拟定?按照‘工具’的寿命周期模型,她的心理崩溃临界点可能比预期来得更早。”

奥拓蔑洛夫放下咖啡杯,走到巨大的落地观察窗前,看着外面那些在培养舱中沉浮的“人造生命体”。

他的背影挺拔而优雅,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纯粹的理性:

“当然。方案A:当她彻底失去作为‘工具’的稳定性时,执行回收。她的身体和灵璃坠都是宝贵的研究素材。方案b:如果她在彻底崩溃前展现出‘计划外’的、有趣的变化或突破,则转入深度观察和实验组。方案c:如果她试图叛逃或反抗……”

他顿了顿,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则启动‘清除’协议。确保她,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彻底消失。”

“是。”

对话结束了。

研究员躬身退下。

奥拓蔑洛夫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控制台的屏幕和数据流上,仿佛刚才讨论的,不是那个他“抚养”了六年、口口声声称为“女儿”、并让其双手沾满鲜血的“工具”的最终命运,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实验参数调整。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和数据流淌的轻微嗡响。

幽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平静而专注的侧脸。

也照亮了“站在”实验室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时雨。

她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像是被冻结在了时间里。

脸上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崩溃。

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都要冷。

像是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和怀疑,都在这一刻,被那番冰冷到极致的对话,彻底碾碎、蒸发,什么也不剩了。

原来如此。

自始至终。

从雪原上的“捡到”,到宅邸里的“温暖”,到训练室里的“关切”,再到每一次任务后的“赞许”和“安慰”……

全都是计算。

全都是表演。

全都是为了培养一把好用的“刀”,为了榨取她的“实用价值”,为了最终将她拆解成“研究素材”的投资和饲养。

她所以为的“家”,是牢笼。

她所以为的“父亲”,是饲养员和未来的刽子手。

她所以为的“报恩”,是自我麻醉的毒药。

她所以为的“守护”,是助纣为虐的愚蠢。

她的人生,从被捡到的那一刻起,就被规划好了每一步:训练、杀人、崩溃、然后被回收、拆解、研究,或者被“清除”。

像实验室里那些培养舱中的“人造生命体”一样。

不,可能还不如他们。

他们至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实验体”。

而她,被蒙在鼓里,被虚假的温暖蛊惑,心甘情愿地成为屠杀的工具,还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在“报恩”。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胸口的青绿色玉石,那冰冷的灼痛感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寒意。

和一片虚无。

彻底的虚无。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杀了那么多人的手。

这双沾满了永远洗不净的罪孽的手。

这双被那个男人温柔地抚摸过、称赞过“是一双适合握刀的手”的手。

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件工具。

连带着她整个人,她的生命,她的意志,她的痛苦和挣扎,都只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是“工具性能评估”的参考项。

黑暗,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实验室幽蓝的光芒,吞噬了奥拓蔑洛夫平静的侧脸,吞噬了一切。

将时雨,彻底吞没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轻,很冷,像是从她自己灵魂最深处传来的、最后的回响:

“看……”

“这就是你的全部。”

“一个被世界恶意包围的弃儿。”

“一个被虚假温暖蛊惑的傻瓜。”

“一个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

“一个连自我都没有的工具。”

“你,还相信什么?”

“你,还能守护什么?”

“你,到底是谁?”

黑暗,给出了唯一的答案。

寂静。

永恒的、连自我都消融的……

寂静。

心魔幻境,在这一刻,达到了它的顶峰。

它成功地,将时雨推入了最深、最冷、最绝望的深渊。

将她过去所有不愿面对、不敢承认的黑暗、冰冷、背叛和虚无,血淋淋地撕开,摆在她面前。

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一个只想活下去的弃儿,变成一把冷酷的刀,再变成一个连存在意义都被否定的笑话。

现在。

她还能站起来吗?

她还能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吗?

黑暗,笼罩了一切。

等待着她的答案。

或者说,等待着她的……

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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