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自然是不信的。
这说法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若说数百年前蛊毒残余,让徐家女儿非要嫁谢家儿郎七年,还勉强有祖训和她心口异物感可以证明。
这天外来客、定海神珠的说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不信?”
徐皇后无奈摇头,脸上流出了无尽的悲哀。
她喃喃开口,既像是对珠珠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是了,我当年也是不信的。”
“这等大事,怎么父亲在出嫁前半点不与我说明?”
“任由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永远会是八万春的珍宝,以为哪怕当了昭朝皇后依然有退路……以为我的人生还能有选择?”
“当天盛太后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也想过逃走,但想起在岛上众星捧月的十八年,我又心软了。”
“那时候我就在想,八万春如此看重女儿。父亲和兄长从小对我的宠溺纵容,有多少是对女儿、对妹妹的爱护?”
“又有多少是对注定要送到昭朝的祭品,心底不忍而起的愧疚呢?”
这话珠珠就不爱听了。
哪怕她现在惊疑不定,人还是懵的。
但这种对阿爷和阿爹的恶意揣测,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立刻、马上、大声地驳回去。
“会献祭你的人,才不会因为献祭你而愧疚哩!”
“他们要真是一开始就抱着让你牺牲终身的念头,想以此换八万春的安稳繁华,换自己的好日子……那他们只会从小不停给你洗脑,让你衷心觉得自己欠了徐家,你应该用一切偿还这份债。”
“比起千宠万爱,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养大一个女儿……打压、控制、压榨,难道不是更容易、收获更多吗?”
“你当初既然对阿爷、阿爹有了疑心,为何不连夜赶回八万春,与他们当面对质,说个明白!”
珠珠越说越气愤,她桨也不摇了,往脚下的船板上一丢,双手叉腰,一副要和徐皇后理论到底的模样。
“我才不信阿爷、阿爹会这么对我!”
“他们才舍不得呢!”
“就算,就算真有那定海珠……”
她其实还是不太信这个仿佛神话传说一样的故事。
但代入自己和徐家人想了想,珠珠斩钉截铁给出了结论。
“但凡我说昭朝有人欺负我,阿爹他们也会立刻开战舰来昭朝。”
“到时候我们一起揍坏人、抢珠子。”
“徐家是绝不会眼睁睁看我在昭朝受苦的。”
她当然有这份自信。
悉心疼爱她、养育她、陪伴了她十八年的家人诶。
她不信自己亲人,反倒因旁人三言两语和捕风捉影,就去猜忌质疑他们?
那未免太蠢了。
她就说这个姑姑被昭朝那些伪君子给带坏了吧。
徐皇后被珠珠一连串不歇气的反驳问住了。
她的脸,有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
但走在迷雾中的人,来来回回在死胡同里走得久了,便会认为这条小道是整个世界。
有朝一日,他人携狂风而至,驱散迷雾,站在分岔口唤她。
她在短暂怔愣后,第一个反应只会是退后。
哪怕这条小道曾让她痛苦,也下不了决心离开。
仿佛否定了这个可能,就是否定了从前那个决然牺牲的自己。
“那为何他们从不告诉我这件事?当初景哥请珠,在东海定风波时,他们也没有拒绝,后来甚至将每年送来昭朝的金银宝贝翻了一番……”
“事实便是八万春当年用姑母换了二十年平稳。”
“轮到我,亦是如此。”
天盛太后、她,还有眼前这个明媚如骄阳的侄女,都是注定的牺牲品。
珠珠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没办法立马替远在八万春的长辈们给理由。
她咬住嘴唇,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垂下眼帘。
父母阿爷的教导,哥哥们的陪伴,海湾码头上永远忙碌的舰队……
从小到大的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如走马般快速闪回。
片刻后,她再睁眼,给出目前她能做出的、最有可能的猜测。
“因为徐家女儿要解毒,必要嫁到昭朝。长辈们希望你们一直无忧无虑,和丈夫相亲相爱,就不和你说这些台面下的脏事,也没什么大错。”
“阿爹阿娘提起过,您和姑祖母嫁到昭朝的时候,也很喜欢谢家儿郎的吧?最初也是蜜里调油,过得极好的神仙眷侣。”
徐皇后咬唇,没有反驳这个说法。
“哪怕就算真像你说的,定海珠确有其事。”
“那有没有可能……阿爷他们年年船来船往,送给昭朝的钱财宝物,就是让昭朝出手的报酬呢?”
“所以谢景明出手之后,报酬翻了倍?”
“阿爷他们用钱买昭朝神物定海之用,本是一笔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珠珠说到这里,反倒觉得两任徐皇后的反应都很怪。
“为何您和姑祖母,会觉得是昭朝皇帝只因为你们是他们的妻子,就无条件做出了妥协?”
虽然昭朝这届的皇子们,确实各个不成器。
但成帝和先帝当初可是有明君之赞的。
一个帝王,真的会因为爱妻昏头,拿镇国之宝做赔本生意吗?
不过是拿了她八万春的好处,转头又向妻子市恩吧?
皇后身在深宫,耳目不便。
他们就把两方公平交易,形容成自己为爱、为妻子做出的牺牲。
再以此为由头,让本来骄傲强势的妻子低下头颅,感激他们、忍让他们、侍奉他们。
这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也符合珠珠翻看典籍时,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帝王作为。
“您和姑祖母就没有传信回家,要个解释吗?”
“当初谢景明去世,我听说阿爷和阿爹也是连夜赶到昭朝,那时你为何没直接问他们?”
珠珠想起阿爷抱着小小的自己,看着海面叹气,说她姑姑幼时如何乖巧可爱,如今却宁肯待在千万里之外也不肯归家。
那份对女大不中留的满满遗憾如此鲜明,让珠珠很为阿爷抱不平。
她已不想再叫谢景明姑父,毫不客气直呼其名。
问徐皇后的问题,也越加犀利、不留情面。
“难道你以为他们是在和你做戏,用这种手段逼你牺牲自己?”
“姑姑,你是不是看昭朝那些话本子看多了,看坏了脑子啊?”
徐皇后猛地从小舟上起身。
她起得如此之急,连带着小舟左右剧烈摇晃起来,隐隐有要翻倒的架势。
珠珠赶紧双手轻拍舟身,足下运劲,使出千斤坠稳住船身。
这反应有点太大了吧。
难道是她这姑姑在昭朝待久了,不习惯他们八万春说话的直率?
珠珠摸了摸鼻子,试着往回找补。
“脑子坏也不是什么大事,改了就……”
徐皇后因为震惊、恐惧和痛苦变得嘶哑的声音,和珠珠的安慰同时响起。
“阿爹和哥哥,当年……到昭朝来找我了?”
“这些年……这些年,我和家里书信往来从不曾断,为何……”
她艰涩吐出的字符像是锋利的刀,切割着唇舌,让每个字都带着血气。
“为何这消息,我从不知晓?”
诶?
珠珠闻言一呆,也抬起了头。
两双颇为相似的凤眼,对视之时,轻易就在对方眼底看到翻天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