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的冬,来得格外早。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洒落,覆盖了昨日战场的血迹,将成德节度使府邸的飞檐斗拱染成素白。府门洞开,王士真除去冠冕,一身素服,率领着家眷与残余将领,跪在冰冷的石阶前。他手中的节度使旌节横陈于地,象征着雄踞河北数十年的成德镇,就此臣服。
李昭玄甲外罩着墨色大氅,立于风雪中,身后是肃杀列阵的玄甲骑。他没有看那柄代表一方诸侯权柄的旌节,目光只落在王士真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王节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李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敲在每一个降卒的心头,“你拥兵自重,截留赋税,私扩银枪军,更与李师道、吴少诚暗通款曲,窥伺神器。此等行径,可对得起朝廷倚重,可对得起河北百姓?”
王士真以头触地,声音哽咽:“罪臣……知错!恳请大元帅,念在成德将士多是被迫,饶恕他们性命……”
李昭沉默片刻,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一角。他最终缓缓开口:“本帅奉旨平叛,为的是安定天下,而非屠戮生灵。你的性命,自有陛下圣裁。至于银枪军……”他目光扫过后方那些虽放下银枪,却仍面带桀骜的残余士卒,“一律打散编入各边军,为国戍边,戴罪立功!”
此言一出,不仅是王士真,连他身后的降将们都暗暗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一丝感激。不杀,已是天大的恩典。李昭要的,正是这份恩威并施的效果。他要让天下人看到,顺者非必死,逆者定无生。押解王士真入京,其政治意义远大于一刀杀之——那是朝廷权威重塑的象征。
几乎在成德俯首的同时,淄青的剧变以更迅捷的方式上演。
李师道龟缩在淄州城内,听着探马接二连三传来王士真投降、吴少诚部被彻底击溃的消息,面如死灰。他试图组织巷战,做困兽之斗。然而,周平率领的玄甲骑前锋兵临城下时,看到的并非严阵以待的守军,而是自发打开的城门。
城中父老数十人,用粗绳绑了面如土色的李师道及其核心党羽,径直押到周平马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跪下,双手高举一份万民书:“将军!淄青百姓苦李师道久矣!今日愿献此獠,只求王师入城,勿伤我桑梓!”
周平下马,郑重扶起老者,接过万民书。他环视周围一张张期盼而惶恐的面孔,朗声道:“父老们请起!大元帅有令,平叛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玄甲骑入城,秋毫无犯!”
消息传回邢州时,李昭正站在城楼之上,远眺风雪中操练的军队。玄甲骑与峒蛮射手在雪地上纵横驰骋,呵气成霜,杀声却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听到淄青已定,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早就在他算计之中。
民心向背,从来都是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坚固的城墙。李师道自绝于民,其败亡是注定之事。
持续数月的三镇叛乱,至此彻底落下帷幕。以雷霆万钧之势启动,以风卷残云之势推进,最终以河北、淄青的全面平定告终。李昭的“大推进”战略,凭借其精准的情报、高效的指挥、强悍的禁军以及争取到的民心,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功。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一队来自长安的使者,顶着风雪,终于赶到了邢州城下。为首的宦官手持黄绫诏书,仪仗在雪中格外醒目。
李昭没有立即下城接旨。他依旧独立城头,任由雪花落满肩头,轻轻抚摸着手中那杆伴随他征战四方的破甲槊。槊锋冰寒,映出他沉静的双眸。
这场大胜,靠的从来不是他李昭一人之勇。
是父亲李瑾辞朝避嫌,为他铺就的权柄之路;
是整编后如臂使指、悍不畏死的玄甲禁军;
是周平、莫合这般忠心耿耿、能征善战的部将;
是宁安在宫中稳定局势,清除内患;
是裴度等朝臣在后方筹措粮草,稳定朝局;
更是千千万万渴望安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黎民百姓!
权力在他手中,已不再是追求的目标,而是实现“天下再无战乱之苦”这一宏愿的工具。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帝国的命运紧紧缠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元帅,天使已到……”亲卫在一旁低声提醒。
李昭缓缓转身,将破甲槊交给亲卫,掸了掸玄甲上的积雪,沉声道:
“开城门,摆香案,迎旨。”
他步下城楼,步伐沉稳而坚定。城下,是肃然列阵、等待检阅的得胜之师;城外,是带来朝廷封赏与天下瞩目的长安使者。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由他亲手参与塑造的新时代,正随着这漫天风雪,浩荡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