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的药庐,成了他们在魍港最初的庇护所。竹屋虽然简陋,但至少能遮风挡雨,远离了栈桥边那些探究的目光。阿卜杜拉在林泉的全力救治下,伤势终于稳定下来,不再发烧,但身体极其虚弱,大部分时间都躺在竹榻上昏睡,仿佛风中残烛。
林泉此人,性情孤僻,言语刻薄,远不如沈青囊温和。他对苏十三和苏晏晏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更像是完成老友所托的一项任务。他指派活计毫不客气,检查成果也极为严苛。
“这紫苏叶老梗未去尽,药力大打折扣!”
“藿香晾晒火候过了,香气尽失,废物!”
“连最基本的捣药力道都掌握不好,沈青囊就教了你这些?”
苏晏晏起初被他训斥得面红耳赤,但她深知人在屋檐下,且林泉医术确实高超,便默默忍受,更加用心地学习。她发现,林泉对草药的认知极为精深,尤其擅长利用本地特有的植物治疗瘴疠、蛇毒和各种湿热之症。这些知识,是在大陆难以接触到的。
她不再仅仅被动完成任务,而是主动观察、提问。她留意林泉炮制草药时加入的某些本地植物根茎或树叶,仔细辨认其形状气味,并记下林泉偶尔提及的效用。她甚至尝试用自己带来的、阿卜杜拉传授的番药知识,与林泉探讨。
一日,林泉正在配制一种驱避山蚂蟥和毒虫的药粉,主要用了艾草、雄黄等物。苏晏晏在一旁帮忙,犹豫片刻,取出一点点阿卜杜拉给的、气味极其浓烈刺鼻的“阿魏”(一种树脂类香料),小心问道:“林大夫,此物气味峻烈,穿透力极强,不知加入少许,是否会增强驱虫之效?”
林泉停下手中动作,接过那小块颜色深褐、气味呛人的阿魏,仔细闻了闻,又刮下一点粉末观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阿魏?此物番邦多见,性辛温,走窜之力极强,确有辟秽杀虫之效。你竟识得此物?”他看向苏晏晏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些许真正的审视。
“是阿卜杜拉先生教的。”苏晏晏如实相告。
林泉哼了一声,没再多问,却真的取了一小撮阿魏粉末加入药粉中。混合后的药粉气味果然更加霸道,连在屋外玩耍的璎珞都捂着鼻子跑开了。林泉试了试效果,发现驱虫范围和时间都明显增强。
自此之后,林泉对苏晏晏的态度虽然依旧严厉,但偶尔会主动讲解一些更深奥的本地草药知识,甚至允许她旁观一些复杂的病例处理。苏晏晏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她的草药知识体系,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融合着沈青囊的中原正统与林泉的海外偏方,以及阿卜杜拉的番邦秘传。
苏十三则承担起了药庐大部分的体力活和对外交涉。他开垦了药圃旁更大的一片荒地,准备用来种植他们带来的香料种子。魍港的土地肥沃,气候湿热,几乎是香料生长的天堂,但也面临着丛林侵袭、野兽破坏和暴雨冲刷的问题。他砍伐竹子,搭建更坚固的篱笆,挖掘排水沟渠。
他还用带来的一些普通香料(如胡椒、肉桂)与栈桥边的那个宋人小贩交换了必要的粮食、盐和简陋的农具。那小贩姓王,是魍港少数几个长期居住的宋人之一,主要靠与过往商船(数量稀少)和本地土着交易为生,消息相对灵通。从王贩子口中,苏十三了解到,魍港乃至整个流求北部,汉人稀少,主要以土着部落为主,部落之间时有争斗。官府力量薄弱,几乎形同虚设,这里奉行的是最原始的弱肉强食法则。
生存的压力无处不在。除了潜在的土着冲突,更直接的威胁来自环境。魍港湿热,瘴疠横行。到达这里不到半个月,璎珞就发起高烧,上吐下泻,是典型的水土不服和瘴气侵体。苏晏晏心急如焚,用尽了从沈青囊和林泉那里学来的方法,效果都不显着。
林泉查看后,脸色凝重:“是瘴毒入里,寻常草药力有不逮。”他沉吟片刻,对苏晏晏道,“你带来的那种‘黑孜然’,还有吗?此物或许有用。”
苏晏晏连忙取来黑孜然。林泉将其与几味本地清热解瘴的草药一同煎煮,喂璎珞服下。说来也奇,那霸道峻烈的黑孜然香气,似乎真的克制了某种无形的瘴毒,配合其他草药,璎珞的高热在一天后终于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总算脱离了危险。
这次事件让苏晏晏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这片土地的险恶,也让她看到了那些番香在应对海外独特疾病方面的巨大潜力。她开始有意识地整理、试验,将番香与本地草药进行更多配伍,记录下每一种组合对常见热带疾病的可能效果。
阿卜杜拉在身体稍有好转时,也会强撑着精神,指点苏晏晏如何利用海岛环境处理一些香料。比如,利用海盐和阳光腌制某种带有柠檬清香的香草,使其风味更加浓郁;或者将某种树脂类香料埋入特定的潮湿土壤中发酵,以改变其药性和香气。
日子在忙碌、学习和与恶劣环境的抗争中一天天过去。药圃里,来自波斯的“甜椒”、番椒种子已经破土而出,嫩绿的幼苗在热带充沛的雨水和阳光下茁壮成长。旁边,是苏晏晏和苏十三开辟出来,试种的各种本地草药和少量蔬菜。
这一日,夕阳西下,苏晏晏正在给新移栽的甜椒苗浇水,苏十三在修补被山猪撞坏的篱笆。璎珞蹲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竹屋里,飘出林泉熬制药膏的苦涩气味,夹杂着一丝阿卜杜拉偶尔的咳嗽声。
一切都显得原始、艰苦,甚至危机四伏。但他们确实在这里扎下根来,如同那些在瘴疠之地顽强生长的新芽,虽然弱小,却蕴含着勃勃生机。他们失去了故土的食肆,却在这海外荒岛上,找到了一条与香料、草药紧密相连的、更加艰难却也更加独特的生存之路。前路依旧迷茫,但手中的锄头和药杵,给了他们直面未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