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起来，金灿灿地泼洒在河谷这片新平整出来的广阔空地上。
空气里还带着清晨的湿润，混着泥土的腥气、新伐木材的清香，还有一种……躁动不安的、属于许多不同族群挤在一处的特殊气味。
江婉儿站在一块半人高、表面还算平整的大青石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乱糟糟的一片。
狮族的、狐族的、先前收拢的一些零散兔族、羊族，甚至还有几十个远远站着，浑身紧绷、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怀疑的狼族——那是苍夜和他手下残存的战士，暂时，算是被“收编”了，但离“自己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声音嘈杂得厉害。狮族的嗓门洪亮，在争论该把未来的聚居地围成圆形还是方形；狐族细声细气，但数量多，七嘴八舌讨论着窝棚怎么搭更遮风避雨；兔族和羊族胆子小，挤成一团，几乎不敢大声说话；狼族那边则时不时爆出一两声不耐烦的低吼，引得附近的狮族战士立刻瞪眼回望过去。
墨瞳就站在大青石侧前方半步的位置，抱着双臂，身形挺拔如松，金色的瞳孔缓缓扫视着全场，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有他在，底下再怎么吵吵，也没人敢真的动手。
阿月挤在狐族的最前面，仰着头看江婉儿，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眼里全是信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老祭司坐在稍远些的树墩上，手里摩挲着一根磨得光滑的骨杖，闭着眼，像是打盹，又像是在倾听风里的讯息。
江婉儿深吸了一口气。河谷的风带着凉意，灌入肺腑，让她因早起而有些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她今天穿的是用鞣制过的柔软兽皮和结实麻布混着做的衣服，利落干净，长发在脑后简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沉静的眼。
底下还在吵。几个狮族年轻战士为了选址的具体边界，几乎要顶起牛来，脸红脖子粗。
江婉儿没急着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从一张张或激动、或惶恐、或漠然、或充满希冀的脸上掠过。她看到苍夜抱臂靠在远处一棵树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说“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她也看到蛇族之前派来的那个探子，混在狐族边缘，眼神闪烁。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她的沉默太过突兀，底下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目光，带着各种情绪，都汇聚到了她身上。
江婉儿往前迈了一小步，站定在青石边缘。
“吵完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临时聚集的空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果吵完了，就听我说两句。”
场中彻底安静下来，连狼族那边不耐烦用爪子刨地的声音都停了。
“我知道，大家来自不同的族群，有的世代比邻而居，有的……比如狮族和狼族，不久前还在为了猎物、为了领地打得你死我活。”她的目光特意在狮族和狼族的方向停顿了一下，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了。
“习惯不一样，想法不一样，甚至彼此之间还旧旧怨、有新仇。凑到一起，磕磕碰碰，吵架，甚至还想动手，都正常。”
她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没有指责，也没有刻意安抚。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微扬起，“把你们叫到这里，不是让你们来吵架，也不是让你们来忆苦思甜的。”
她抬起手，指向身后那片广袤的、只做了初步清理的土地。
“看看我们脚下！看看这片河谷！土地肥沃，靠近水源，背面有山壁可以依托，前面视野开阔。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在这里，我们可以建起能抵挡严寒和野兽的坚固房屋，而不是每年冬天都担心被风雪埋了的山洞和草棚！”
“我们可以开垦出大片大片的土地，种植我带来的、产量更高的谷物和块茎，圈养温顺的食草兽，不用再为了一口吃的，天天冒着生命危险去狩猎，看天吃饭！”
“我们可以挖出水渠，把干净的饮水引到居住地旁边，不用再为了争夺一口水泉，让部落的战士流血！”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激昂，但每一句都像锤子，敲在在场大多数兽人的心坎上。饥饿、寒冷、伤亡……这些都是他们祖祖辈辈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和渴望。
兔族和羊族的人眼睛开始发亮，交头接耳。狐族也停止了窃窃私语，认真听着。连一些狮族战士都放下了争执，若有所思。
只有狼族那边，苍夜冷哼了一声，虽然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江婉儿像是没听见，她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单打独斗的时代，过去了！一个部落几十人、几百人，碰到大兽潮，碰到天灾，碰到像蛇族那样躲在暗处算计的敌人，能撑多久？”
提到蛇族，不少兽人，尤其是经历过之前冲突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恨和后怕的神情。
“我们要活下去，要更好地活下去，要让我们的崽子不用刚生下来就面临饿死、冻死、被咬死的危险！我们就必须联合起来！”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有力。
“所以，从今天起，就在这里，我们不再只是狮族、狐族、狼族、兔族、羊族！我们是一个整体！”
她停顿了一下，迎着无数道或激动、或茫然、或怀疑的目光，掷地有声。
“我们要建一座城！属于我们所有人的，第一座兽人城邦！”
“它的名字，就叫——‘希望’！”
“希望……”阿月喃喃地重复着，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老祭司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青石上那个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女子，微微点了点头。
墨瞳依旧站在那里，但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看着江婉儿的背影，金色的瞳孔里是毫无保留的支持与……骄傲。
底下静了一瞬，随即，巨大的声浪猛地爆发开来！
“希望城！”
“希望城！”
狮族战士用拳头捶打着胸膛，发出兴奋的吼声；狐族和兔族、羊族的人也激动地互相看着，喊着这个名字；就连一些狼族战士，在苍夜阴沉的目光下，也忍不住低声念了两遍。
希望。这个词太简单，却又太沉重，承载了所有在蛮荒苦苦挣扎的生灵心底最深的渴望。
江婉儿任由这声浪沸腾了片刻，才再次抬手，压下众人的激动。
“光有名字不够，光有地方也不够。”她语气转为务实，“城，是靠一砖一瓦，靠我们每个人的手建起来的！”
她开始分派任务，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墨瞳！”她看向身侧的男人。
墨瞳上前一步，沉声应道：“在。”
“你负责统领所有战斗人员，混合编队，分成三班，日夜不停，负责整个建造期间的安全警戒！尤其是防备野兽和……可能的敌人。”她没有明说蛇族，但在场的人都懂。
“是！”墨瞳领命，立刻转身，开始点选人手，狮族战士和那些暂时归顺、眼神还带着野性的狼族战士，都被他毫不客气地编入队伍，在他的威压下，无人敢公开反对。
“阿月！”
狐族少女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板：“婉儿姐姐！”
“你心思细，带着狐族的姐妹，还有兔族、羊族手巧的人，负责统计我们能用的所有工具，收集藤蔓、韧草，准备编织绳索、筐篮，以后还要负责一部分食物的处理和分配！”
“好！交给我！”阿月用力点头，转身就招呼起相熟的姐妹。
“兔族族长，羊族长老！”江婉儿看向那两群较为弱小的兽人。
两位年长的兽人有些惶恐地上前。
“你们两族，对土地和植物最熟悉。规划出来的第一批田地，由你们负责带领人手，进行初步的清理和肥土工作！具体怎么种，我会教你们。”
听到自己被赋予了如此重要的任务，两位老者脸上露出了被尊重的光彩，连忙躬身应下。
“狼族苍夜。”
江婉儿最后看向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狼族少主。
苍夜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会被点名，他慢悠悠地直起身，走了过来，态度算不上恭敬：“怎么？伟大的‘希望城’建造者，有什么吩咐？”
他语气里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墨瞳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盯着他。
江婉儿却像是没听出来，平静地看着他：“狼族战士，力量和耐力在各族中都是佼佼者。开采石料，砍伐大型木材，这些最重、最危险的体力活，交给你们。能不能胜任？”
苍夜眯了眯狼一般的眸子，盯着江婉儿看了几秒，忽然扯出一个带着野性的笑：“激将法？没问题！这点活儿，还难不倒我狼族的勇士。”他回头，对着自己那群手下吼了一嗓子，“都听见了？干活！别让人看扁了！”
狼族战士们发出一阵低沉的应和，虽然依旧带着桀骜，但总算动了起来。
任务分派下去，整个河谷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喧嚣的工地。
狮族和狼族混合的巡逻队在墨瞳的指挥下，开始沿着划定的边界巡视，彼此之间虽然依旧横眉冷对，但在墨瞳绝对武力的震慑和明确的命令下，总算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阿月带着一群雌性兽人，叽叽喳喳却又效率极高地清点着堆放在一旁的石斧、骨刀、木棍，收集来的各种材料很快分门别类。
兔族和羊族在划定好的田地区域，用简单的木棍和石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杂草和石块。
而最热闹的，要数采石场和伐木区。
苍夜脱掉了上身碍事的皮坎肩，露出精壮布满旧伤疤的上身，亲自抡起一柄巨大的石斧，嘿哟一声，狠狠砍向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木屑纷飞，巨大的声响彰显着可怕的力量。他带来的狼族战士也有样学样，嗷嗷叫着开始砍树、撬动巨石，仿佛把这当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角力。
其他族群的兽人一开始还离他们远远的，但看着那些粗大的木材和坚硬的石块被他们吭哧吭哧地弄回来，眼神也慢慢变了，少了几分惧怕，多了几分……认可？至少是对于他们力量的认可。
江婉儿没有闲着。她穿梭在忙碌的兽人群中，这里看看，那里指点一下。
看到狐族用藤蔓编的绳子不够结实，她会蹲下来，演示如何三股交错拧紧；看到兔族清理土地的方法太原始，她会告诉他们先用火燎一下再清理会更省力；看到狼族开采的石料形状太不规则，影响垒砌，她会让人找来硬度更高的石头，简单打磨成凿子的形状，教他们如何粗略修整。
她甚至还不动声色地调动了一丝小世界灵泉的气息，混入大家饮用的普通泉水中。不能直接拿出来，但这一点点稀释后的生机，足以缓慢滋养这些兽人的身体，消除疲劳，让他们能在高强度劳动下支撑得更久。
汗水、尘土、吼声、号子声……混杂在一起，空气变得灼热而充满干劲。
日头渐渐升到头顶，又缓缓西斜。
当夕阳给整个河谷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时，初步的成果已经显现出来。
居住区的核心地带，地基的沟壕被粗略挖了出来；几根作为主梁的粗大木材已经被狼族扛了回来，矗立在规划中的中央空地上；田地的区域被清理出了一大片，黑色的土壤裸露着，散发着生机；堆放材料的地方，石料、木材、藤蔓也初具规模。
收工的号角（用某种大型兽角做的）被吹响。
忙碌了一天的兽人们拖着疲惫却异常满足的身体，聚集到临时搭建的、几个巨大的炊事点。大锅里熬煮着浓稠的肉汤，里面加入了江婉儿辨认出的、类似土豆和野菜的块茎和植物，香气扑鼻。
没有人立刻动手去抢。按照江婉儿立下的新规矩，由阿月带着人，根据今天各族出力的情况和人数，相对公平地进行分配。虽然不可能绝对平均，但至少保证了付出劳力多的战士能吃饱，弱小的雌性和幼崽也能得到基本的口粮。
苍夜领着自己那一份分量十足的肉汤和烤块茎，走到一边，沉默地吃着。他看着那些围坐在火堆边，虽然疲惫却脸上带笑、互相交谈的不同族群的兽人，又看了看远处正和墨瞳、阿月、老祭司站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明天计划的江婉儿，狼一般的眸子里，那讥诮的神色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的光芒。
墨瞳将手里烤得最好的那块肉，自然而然递给了江婉儿。
江婉儿接过，对他笑了笑，然后转向老祭司：“祭司爷爷，您看今天……”
老祭司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肉汤，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人心，开始聚了。虽然还有刺头，”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苍夜的方向，“但方向，是对的。”
江婉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对上苍夜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视线。她并没有避开，而是坦然地看着他，甚至还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
苍夜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别扭地转开了头，继续埋头啃自己的肉。
江婉儿收回目光，咬了一口墨瞳给的烤肉，嚼着。肉烤得外焦里嫩，带着原始的香气。她看着眼前这片初具雏形的工地，看着那些虽然来自不同族群，却因为共同的目标而暂时凝聚在一起的兽人们，看着远处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希望”二字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中散开。
城邦的第一块基石，今天，算是真正落下了。
路还长，蛇族的威胁还在暗处，内部的各种矛盾也远未消除。
但希望，已经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