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五十分。
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暗红色,像是被稀释的血液泼洒过。太阳早就看不见了,但光线却反常地明亮——那种暗红色的、让人心慌的光,从天空每个角落均匀洒下,把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诡异的色调。
林九站在庇护所的屋顶,左眼望向天际。
在他的视野里,那层覆盖天空的暗红色“气”正在剧烈翻涌,像一锅即将沸腾的浓汤。而在地平线方向,一道细细的、血色的弧线,正在缓缓探出头。
血月,要升起了。
“所有节点,报告情况。”林九对着通讯器说。
耳机里陆续传来九个人的声音:
“金陵夫子庙,老周就位。周围群众已经疏散,刀已插下,金光稳定。”
“长安古城墙,吴老师就位。城墙上出现了...古代士兵的虚影,但被刀光挡住了。”
“白水镇老祠堂,小李就位。山鬼在祠堂外聚集,但进不来...等等,它们在撞门!”
“魔都外滩海关大楼,老刘就位。楼下江面...江面在冒泡,有东西要出来!”
“...”
九个人,九个位置,九场局部的、但同样凶险的战斗。
林九能“看”到,九道金色的光柱从全国各地升起,虽然微弱,但确实像九根钉子,钉住了这张覆盖全国的“怨气之网”最脆弱的九个点。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因为就在这时,血月完全升起来了。
那是一轮巨大的、暗红色的圆盘,悬挂在天空正中央。它的大小比平常的满月大了至少一倍,表面不是光滑的,而是布满了诡异的、像血管一样的纹路。那些纹路在缓缓蠕动,像有生命一样。
血月升起的瞬间,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秒。
然后,尖叫声、哭喊声、玻璃破碎声、金属扭曲声...从城市的每个角落同时爆发!
“开始了。”林九轻声说。
他的左眼看到的东西更多。
整座城市的地下,无数黑色的“触须”破土而出。那些触须没有实体,是纯粹的怨气凝聚,但能影响现实——它们缠绕路灯,路灯熄灭;缠绕车辆,车辆失控;缠绕人,人就会陷入疯狂。
街道上,那些半透明的怨灵开始具现化。
不是之前若隐若现的虚影,而是近乎实体的存在。它们穿着各个时代的衣服——有古代的宽袍大袖,有民国的长衫马褂,有建国初期的军装,甚至还有现代的西装革履。那是这座城市千年以来所有横死之人的怨念集合。
更恐怖的是,林九看到了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在城市的几个特定区域——医院、监狱、火葬场——那些地方的天空,出现了诡异的黑色漩涡。漩涡里,有东西在往下掉。
不是实体,是某种“信息体”。
一段惨死的记忆,一个未了的执念,一种极端的情绪...这些东西像雨点一样洒落,融入地面,然后催生出更扭曲的怪物。
“报告!全城电力系统崩溃!”
“通讯中断70%!”
“交通完全瘫痪!”
“警方接到...接到至少三千起‘见鬼’报案!”
庇护所里的技术员们声音都在发抖。
他们面前的监控屏幕,一个接一个黑屏。不是设备故障,是摄像头被某种力量破坏了。最后能看到的几个画面里,街道上已经是一片地狱景象。
人群在狂奔,在互殴,在自残。
有人的身体在变异——长出手,长出角,皮肤变成青灰色。
有建筑在燃烧,但火焰是绿色的。
天空中有东西在飞——像鸟,但翅膀是破布拼成的,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
“这就是...血月。”沈兰心站在林九身边,脸色惨白。
她手里拿着一把特制的长刀——林九用剩下的材料给她做的,刀身上刻着“护生”二字。虽然她没有修行基础,但沈家血脉对阴邪之物有天然的压制力,这把刀在她手里,至少能自保。
“还早呢。”林九说,“这才刚开始。”
他看向通讯器:“老周,金陵那边怎么样?”
耳机里传来老周粗重的喘息声:“林先生...夫子庙...夫子庙里爬出来了...很多穿古装的东西...它们在撞我的金光罩...刀在抖...”
“坚持住。”林九沉声道,“金光罩只要不破,它们就进不来。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幻觉。守住本心,刀就不会倒。”
“我...我试试...”
通讯断了。
不是老周那边的问题,是整座城市的通讯网,在血月升起后的第五分钟,彻底崩溃了。
只剩下卫星电话还能用,但信号也极其微弱。
“小张,启用备用方案。”林九转身走下屋顶,“启动短波电台,用最原始的办法通讯。”
“明白!”
回到客厅,林九坐到中央指挥位。
大屏幕上,九个节点的生命体征监测数据还在——那是749局特制的设备,通过卫星直接传输,不受地面通讯影响。
九个心跳曲线,都在剧烈波动。
但还活着。
“报告全球情况。”林九说。
技术员调出一份刚收到的加密报告:“东京出现‘百鬼夜行’,至少三百人失踪...纽约地铁系统被不明生物占据...伦敦大本钟在...在流血...莫斯科红场出现了二战士兵的幽灵...”
报告念了整整三分钟。
血月升起后的这十分钟,全球至少有十七个大城市陷入全面混乱。死亡人数...无法统计。
“我们这边呢?”林九问。
“全国三十四个省级行政区,全部报告异常。但深红区——也就是赊刀人信众集中的区域——伤亡率比其他区域低至少60%。九个节点所在城市,伤亡率又比周边城市低40%。”
王胖子看着数据,眼眶发红:“九哥...你的计划...起作用了。”
林九没有高兴。
因为代价太大了。
九个节点的生命体征,有两个已经开始报警。
一个是白水镇的小李,心率飙到180,血压低到危险值。
另一个是...魔都的老刘。
“接通老刘的卫星电话。”林九说。
几秒后,电话接通。
那边传来的声音,让所有人脸色大变。
不是老刘的声音。
是一个苍老的、沙哑的、带着诡异回响的声音:
“来...来...来...”
像无数个人在同时低语。
“老刘!”林九对着话筒大喊,“回答我!”
“林...林先生...”老刘的声音终于出现,但极其微弱,“楼下的江里...爬出来一个...很大的东西...它...它在吃我的金光...”
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和什么东西爬行的窸窣声。
“老刘!听我说!”林九急道,“你现在立刻念‘净心咒’,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停!我派人去救你!”
“来...不及了...”老刘惨笑,“那东西...已经...上来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然后是老刘最后一声呐喊:“林先生!替我...照顾我孙女!”
通讯中断。
屏幕上,魔都节点的生命体征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老刘,死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第一个牺牲者,出现了。
林九闭上眼睛,双手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早该想到的。
魔都地下那个“旧日存在”,根本不是老刘这种普通人能对抗的。就算有“守节点”刀,就算有净心咒,也挡不住。
是他判断失误。
是他害死了老刘。
“九哥...不是你的错...”王胖子声音哽咽。
林九没说话。
他睁开眼睛,左眼里的暗红色更浓了。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怨气结晶在兴奋地跳动——每死一个人,每多一份怨念,它就更强大一分。
而他已经快压不住了。
“接通其他节点。”林九强迫自己冷静,“告诉他们老刘的事,但要说...老刘成功了,他守住了节点。让他们有信心。”
“可是...”
“照做。”
技术员红着眼睛开始呼叫其他节点。
林九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血月的光芒更盛了。
暗红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那些怨灵在月光下变得更加凝实,动作更快,攻击性更强。
街道上已经看不到活人了——要么死了,要么躲起来了,要么...变异了。
林九看到,对面楼的某个窗户里,一个男人正在用头撞墙。撞得头破血流,但还在撞。那是被怨灵附身的表现。
隔壁街区,传来爆炸声。不知道是煤气管道炸了,还是别的什么。
更远处,天空中有几架直升机在盘旋——那是军方的救援队,但螺旋桨的声音吸引了大批飞行怨灵,直升机很快就被黑压压的“鸟群”包围,摇摇欲坠。
地狱。
这就是真正的地狱。
“林九。”沈兰心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林九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稍稍冷静了一些。
“等。”他说,“等第一波冲击过去。怨灵出世的第一个小时是最凶的,因为它们刚获得自由,会疯狂发泄。一小时后,它们会开始‘觅食’——寻找活人的生气。那时候,才是真正的考验。”
“那九个节点...”
“能撑过第一小时的,就能撑过今晚。”林九说,“撑不过的...”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老刘不会是最后一个牺牲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血月升起的第二十分钟,第二个节点失联。
是长安的吴老师。
通讯中断前,他只说了一句话:“城墙...塌了...”
然后是第三十分钟,滇南边境的小李失联。
但他在失联前,完成了最后一件事——用“守节点”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林九教他的最后一招:如果实在守不住,就用命引爆刀里的愿力,和周围的怨灵同归于尽。
小李引爆的瞬间,白水镇上空的怨气云被炸开了一个大洞。至少三百个山鬼被净化,镇上躲起来的居民,因此逃过一劫。
代价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尸骨无存。
林九听着技术员的汇报,面无表情。
但沈兰心看到,他的右手在颤抖,左眼的血泪流个不停。
“九哥...”王胖子想说点什么安慰他。
“继续报告。”林九声音沙哑,“还剩几个节点?”
“六个。”技术员声音哽咽,“金陵的老周、蜀中的张阿姨、东北的老赵...这六个还活着,但生命体征都很弱。”
“让他们...尽量活下去。”林九说,“但如果实在不行...就学小李。”
这话说得冷酷,但必须说。
因为这就是战争。
会死人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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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月升起的第四十五分钟,第一波冲击终于开始减弱。
街道上的怨灵数量不再增加,而是开始聚集成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指挥它们。
林九的左眼看到,那些怨灵在往几个方向汇聚——医院、学校、大型居民区。
那是活人最集中的地方。
“它们开始有组织了。”林九沉声道,“背后一定有东西在指挥。”
“是‘厄’吗?”沈兰心问。
“不,‘厄’的本体在我体内。”林九摇头,“是别的什么东西...可能是某个特别强大的怨灵,或者...是地脉里爬出来的‘旧日存在’。”
他看向魔都的方向。
老刘死前说的那个“很大的东西”,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九哥!有情况!”王胖子突然喊道,“你看这个!”
他调出一段卫星图像——虽然模糊,但能看清,是魔都外滩。
江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至少有百米长,形状像一条...蜈蚣?但头部的位置,长着一张扭曲的人脸。
“这是...”沈兰心倒吸一口凉气。
“江龙。”林九脸色凝重,“不对,是‘怨江龙’。古代在江里淹死的人太多,怨气沉淀在江底,千年不散,最后凝聚成的怪物。这东西...至少需要十个老刘那种级别的修行者才能对付。”
“那魔都...”
“魔都完了。”林九很直接,“除非军方用导弹轰,但那种地方,不可能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正说着,卫星图像上,那东西动了。
它从江里爬上岸,庞大的身躯碾过外滩的观景平台,钢筋混凝土像饼干一样被压碎。它张开嘴——那张扭曲的人脸嘴部裂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对着海关大楼,喷出了一股黑色的液体。
大楼瞬间被腐蚀,像是被强酸泼过,外墙哗啦啦往下掉。
“老刘...”王胖子捂住了嘴。
大楼倒塌的烟尘中,一道微弱的金光一闪而过。
那是“守节点”刀最后的闪光。
老刘用命守住的节点,最终还是破了。
但至少,他拖延了四十五分钟。
这四十五分钟,让魔都至少十万人成功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记录。”林九说,“节点三,魔都老刘,坚守四十五分钟,保护民众约十万人,确认牺牲。”
技术员红着眼睛记录。
林九又看向其他节点:“继续监控。如果哪个节点撑不住了...就让他们撤。”
“撤?可是九哥,你说过...”
“我说过不能撤,但现在情况变了。”林九打断他,“节点已经破了三个,整个防护网出现了缺口。剩下的六个,能多守一分钟是一分钟,但如果守不住,就让他们活下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这是他在老刘、吴老师、小李死后,悟出的道理。
人命,永远比阵法重要。
“接通老周。”林九说。
几秒后,金陵那边传来老周虚弱的回应:“林先生...我...我还活着...”
“老周,听我说。”林九语气很轻,“如果撑不住,就撤。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天亮。”
“可是...您说过...”
“那是命令。”林九说,“现在我的新命令是:保命第一。”
老周那边沉默了很久。
然后传来压抑的哭声:“林先生...夫子庙里...爬出来好多小孩...它们...它们在哭...我...我不能走...”
林九闭上眼睛。
他懂了。
老周不是不能走,是不想走。
因为那些“小孩”,可能是当年死在战乱中的孤儿,可能是被抛弃的婴儿...老周自己也有个八岁的女儿,他看不得这些。
“那你就...尽力而为。”林九最终说,“但答应我,如果真到最后一刻,给自己留条活路。”
“我...我答应。”
通讯结束。
林九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
左眼的剧痛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炸开一样。
更糟的是,体内的怨气结晶,已经成长到了拳头大小。它每跳动一次,林九就能听到无数人的哀嚎——那是它吸收的怨念在共鸣。
“林九,你需要休息。”沈兰心扶住他,“你已经连续撑了十几个小时了...”
“休息不了。”林九摇头,“血月才升起一个小时,还有整整八个小时要熬。如果我倒了,剩下的节点怎么办?那些信我的人怎么办?”
他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指挥台前。
大屏幕上,六个节点的生命体征还在跳动。
虽然微弱,但还在跳。
这就够了。
“小张,给我全国深红区的实时伤亡报告。”林九说。
技术员调出数据:“目前统计到的...死亡约三万人,失踪约八万,受伤约二十万...但对比总人口,这个比例已经...已经很低了。”
很低?
三万人死亡,很低?
林九苦笑。
这就是末世的残酷——当你看到三万人死亡的数据,第一反应居然是“还好,不算多”。
因为你知道,如果没有那些准备,这个数字后面可能要加个零。
“继续监控。”林九说,“另外,通知749局的外勤队,准备出发。”
“去哪?”
“去救节点。”林九说,“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外面...”
“我知道外面很危险。”林九打断他,“但那些节点是用命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他看向客厅里的所有人:“我知道,留在这里更安全。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自愿报名的,站出来。”
沉默了几秒。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所有749局的外勤人员,全部站了出来。
一共十二个人。
“好。”林九点头,“两人一组,分六组,去六个节点所在城市。不求你们击退怨灵,只求你们把节点人员安全带回来。记住,保命第一,如果事不可为...就撤。”
“明白!”
十二个人开始准备装备。
沈兰心看着他们,突然说:“我也去。”
“不行。”林九立刻反对,“你没有受过专业训练...”
“但我有沈家血脉,有这把刀。”沈兰心举起手中的“护生”,“而且,我是最了解你计划的人。我去,能最大程度发挥作用。”
林九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叹了口气:“去可以,但必须跟紧我。”
“你也要去?”
“我是总指挥,当然要去。”林九说,“而且...有些东西,只有我的左眼能看见。”
他看向窗外,血月高悬。
漫长的夜晚,才刚开始。
而这场血与火的试炼,将决定谁能在新世界里活下去。
“出发。”林九说。
一行人走出庇护所,踏入那片被血色月光笼罩的、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
但他们知道,有些事,必须去做。
有些责任,必须承担。
这就是末世里,人性最后的光芒。
哪怕微弱,也要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