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地面湿滑。我踩着泥水往楼里走,风衣下摆沾满草屑和烂叶。耳后的胎记还在发热,像有电流在皮肤下面窜动。刚才在暗房看到的画面反复闪现——红睡裙女孩烧掉的那本笔记,上面写着“第七次尝试成功”。
我是第七号容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停住了脚步。
花坛边上站着老园丁。他背对着我,手里握着一把锄头,正在翻土。动作很慢,一下一下,像是在数着节拍。他的工具箱放在脚边,铁皮已经生锈,锁扣上有个小孔,形状和发条钥匙吻合。
我没动。
他也没回头。
可我知道,他已经察觉到我了。
我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了石阶。就在这时,陈砚从楼道口走出来。他右腕还缠着银链,脸色苍白,走路有些晃。看见我后,他抬手扶了扶额头,声音很轻:“老周死了。”
我点头。“我在值班室外面找到的。跪在地上,手里攥着我的照片。”
陈砚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他的脖子……有没有条形码?”
“没有。”我说,“当时没注意。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被拖走了。”
我们同时看向老园丁。
他依旧在挖土,但节奏变了。每一锄都比前一下更用力,泥土飞溅得老高。他的肩膀绷紧,手臂上的青筋突起,完全不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
“不对。”我说。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
锄头举过头顶,冲我直劈下来。
我没有时间思考。身体本能地侧身一闪,脑子里却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了锄头的轨迹——它会从我的左肩斜划到右腰,如果被打中,至少三根肋骨会断。
我抬手,不是去挡,而是朝着空气轻轻一推。
锄头偏了。
擦着我的风衣划过去,狠狠砸进墙角。水泥块簌簌掉落,露出里面一层泛黄的砖面。砖上刻着字,深一道浅一道,像是用刀尖反复划出来的:
**容器01-06已废弃**
我盯着那行字,喉咙发干。
六个。
前面有六个人。
她们失败了,被埋进土里,连名字都没留下。
老园丁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眼睛布满血丝。他低头看着锄头,又抬头看我,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话。
陈砚冲上来把我拉到身后,一手抓住锄头柄往外拔。锄头卡得很深,他用力一拽,整面墙又震了一下,更多灰渣掉了下来。
“你没事吧?”他问我。
我摇头。
他把锄头扔到一边,蹲下来看老园丁的工具箱。我跟着过去,手指碰到箱子边缘,冰凉的铁皮上有几道划痕,排列整齐,像是编号。
“钥匙。”我说。
陈砚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发条钥匙。铜质,表面磨损严重,尾端有个螺旋纹。他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暗格弹开。
里面是七根玻璃管,每根都有拇指长短,密封着某种半透明的球体。它们排成一列,底下贴着标签:01、02、03……一直到07。
“这是什么?”陈砚拿起一根,对着光看。
我没有回答。
我知道那是什么。
眼球。
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是某种保存下来的意识载体,像胶片一样记录着数据。第七根属于我。也许现在正映着我此刻的脸。
陈砚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停在05上。“老周是五号。”他说,“那其他几个呢?他们也都死在这栋楼里?”
我伸手想拿01的玻璃管,指尖刚碰到玻璃,老园丁突然发出一声嘶吼。
他扑过来,双手死死抱住工具箱,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脖子上的筋暴起,眼角裂开一道细缝,渗出血丝。
“别碰!不能拿!”他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它们还在等……还没轮完……”
“谁没轮完?”我问。
他不答,只是抱着箱子往后缩,一直退到花坛边缘。玫瑰枝条刮破了他的衣服,他也不管。泥土被他蹭得到处都是,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陈砚站起身,绕到他侧面,试图掰开他的手。可那双手像焊死了一样,紧扣着箱体。
“让他松手。”我说。
“怎么松?”
我盯着老园丁的眼睛。他的瞳孔在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爬动。我慢慢靠近,蹲下来,和他对视。
“你是守巢人。”我说,“你记得所有事,对不对?”
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第一个容器在哪?”我问。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僵硬,嘴角几乎扯到耳根。
“在墙里。”他说。
我回头看向刚才锄头砸出的缺口。砖缝深处,隐约能看到一点白。不是石头,也不是灰浆。
是骨头。
我站起身,走到墙边,伸手抠进裂缝。碎屑扎进指甲,我不停地挖,直到指尖触到一块光滑的弧面。我把那东西抠出来,是一小段颅骨,边缘整齐,像是被锯子切过的。
正面刻着数字:01
我把它递给陈砚。
他接过,沉默地看着,然后低声说:“这不只是实验记录……这是墓碑。”
老园丁还在笑,笑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咳嗽和呜咽。他松开了工具箱,转而抓起地上的锄头,开始疯狂地刨花坛中央的土。
“他在找什么?”陈砚问。
我没说话。
我知道他在找什么。
第七个坑。
七个容器,七个位置,七个埋葬点。前六个已经废弃,最后一个还在运行。而我现在站的地方,正是当年手术室正下方的位置。
花坛的土被掀开一大片,露出底下一层黑色塑料布。老园丁用锄头挑开一角,里面裹着一团东西——一件小小的红色睡裙,和昨晚我在暗房胶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它是真实的。
陈砚走过去,蹲下查看。塑料布下面不止一件衣服。还有几块碎布,几颗纽扣,甚至一小截编好的辫绳。
“这些都是……孩子的遗物?”他抬头看我。
我点头。
“她们不是失败品。”我说,“她们是被替换掉的。”
老园丁突然停下动作。他呆呆地看着那包东西,眼神空了。过了几秒,他缓缓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后颈。
衣领被掀开一角。
一道暗红色的条形码,静静浮现在皮肤上。
编号:00
我愣住。
“零号?”陈砚站起来,“他是第零个?”
老园丁没有否认。他慢慢坐下,靠在花坛边沿,像是耗尽了力气。锄头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你也是容器。”我说。
他闭上眼,点了点头。
“最早的。”他声音微弱,“他们叫我守巢人,是因为……我要看着每一个孩子进来,再看着她们出去。”
“出去?”我问。
“埋进去。”他说,“一个接一个。直到第七个能活下来。”
我盯着他脸上的皱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每天都会来修剪玫瑰。那些花,长在六个孩子的尸体上。
陈砚弯腰捡起工具箱里的玻璃管,一根根放回原位。当他把05号放进去时,金属盖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老园丁睁开眼,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你不一样。”他说,“你能控制它。”
“控制什么?”
“记忆流。”他说,“你能让别人看到你想让他们看的,也能挡住不想让他们知道的。刚才你让锄头偏了,不是运气。是你命令了它。”
我没有反驳。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不是闪避,我是改变了现实的走向。
就像倒带胶片那样,我改写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陈砚把工具箱合上,锁好,放进自己怀里。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老园丁。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站起身,拍掉手上的灰。
“打开b2密室。”我说,“那里有完整的记录。”
老园丁摇头。“钥匙不在你手里。”
“在。”我说。
我从内袋取出那把发条钥匙。铜质,螺旋纹,是从老周身上找到的。
“不。”老园丁说,“真正的钥匙……是活着的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突然抬手,一把抢过工具箱,转身就往花坛深处跑。陈砚追上去,但他年纪太大,几步就被绊倒。箱子摔在地上,玻璃管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冲过去扶他。
他仰面躺着,嘴角流出血沫,眼神却异常清明。
“别让第七个也死。”他说,“她还在等妈妈。”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我坐在地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发条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