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1952年11月1日
地点:d6设施,L3能源层外围
今天例行巡查能源接口路经L3层,恰好遇到她正在对地热核心泵进行月度状态核查。
巨大的机器轰鸣着,灼热的气流让空气都有些扭曲。
她站在观测平台上,身影在庞大的机械背景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奇异地稳定,仿佛她也是这巨大系统的一个固有部件。
我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看着。
她操作的速度快得眼花缭乱,手指在操控台上划过一道道残影。
但令我注意的是,在她进行高精度数据校对时,她那根拟态尾部平衡器会以一种非常特定的、缓慢的8字形轨迹轻微摆动,嗡鸣声也变得极其稳定,几乎与地热泵的核心频率同步。
这似乎是她高度专注时的一种无意识行为,一种独特的“思考模式”。
我忽然想起在ПВБ时,一次她重伤修复后,VK-1核心过热,散发出甜杏仁味,那时她的尾巴也是类似的高速旋转状态,但频率混乱而危险。
现在这种模式,显然是一种更稳定、更受控的表现。
d6的环境和职责,似乎让她更好地掌控了自身。
这是好事,但我心底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是否正变得越来越像“设施”?
......
日期:1952年11月4日
地点:d6设施,b6-Δ 神经校准室
重大突破!今天校准间隙,我尝试着问她:“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您似乎很熟悉L3层地热核心的运作?我看到您昨天的核查非常高效。”
她正在读取数据流的动作停顿了半秒,然后,她回答了,而且超出了简单的“是”或“否”!
“能源是d6的脉搏。”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字句清晰,“了解它,才能确保它持续跳动。”她甚至补充了一句,“比了解武器系统更重要。”
我愣在原地,差点忘了接下来的校准步骤。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我分享...算是...工作心得?她不仅回应了,还表达了她的优先级判断!我强压下激动,尽量自然地接话:“您说得对。稳定的能源确实是一切的基础。”
她没有再说话,但接下来整个校准过程,我感觉她周身那种冰冷的隔阂感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非常微妙,但我能感觉到。离开时,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祝您今天顺利,尼娜·瓦西里耶夫娜。”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几乎听不见,但我听到了!
......
日期:1952年11月7日
地点:d6设施,我的宿舍
今天是十月革命节三十五周年。
设施内举行了简朴的纪念活动。她在红星大厅发表了讲话——如果那能算讲话的话。
通过扩音系统传出的声音冰冷、精准,全是关于奉献、纪律和警惕性的公式化语句,听得人昏昏欲睡。
她站在台上,像一尊完美的银色雕像,没有任何情感起伏。
但活动结束后,我看到她独自一人走向L6层的方向。
我知道那里有什么——那面刻满了名字的纪念墙。鬼使神差地,我远远跟了上去(我知道这很冒险)。
她没有发现我。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面巨大的、令人压抑的墙前,仰着头,仿佛在寻找什么。
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然后,我看到她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墙上的一个名字(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是哪个)。
只有一下,快得像错觉。
随后,她利落地转身离开,步伐恢复了一贯的精准和效率。
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那个冰冷的演讲是“白狐”指挥官的工作,而那个轻柔的触碰,是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的私人纪念。
她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铭记着。这让我感到一丝欣慰,又无比心酸。
......
日期:1952年11月10日
地点:d6设施,L5层材料实验室
今天和实验室同事发生了争执。
关于是否应该申请对LR-09104的VK-1核心进行更深入的扫描研究,以优化其散热效率。
我的同事认为这是必要的技术改进。而我强烈反对。
我告诉他们,任何未经她明确同意的、超出维护规程的深度探测,都是一种冒犯,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应激反应。
我几乎是喊着说:“她不是实验体!她是我们的指挥官!而且她是‘活’的!”
同事们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他们似乎无法理解我的激动。
在他们眼中,她首先是一件珍贵的、需要优化维护的“国家级资产”。
争论无果而终。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在这个地方,真正把她视为一个“人”而非“物品”的,似乎只有我一个?至少在我接触到的人里是这样。
这感觉真孤独。尼娜......你每天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无处不在的、被物化的孤独吗?
......
日期:1952年11月13日
地点:d6设施,b7-Δ 主控室入口
送交报告时,在主控室门口听到里面传来极细微的音乐声。是《神圣的战争》。
我放轻脚步,透过门缝看到一幕奇景:她背对着门,依旧站在控制台前工作,屏幕上是复杂的数据流。
但那双类狐耳,正随着音乐的节拍,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抖动着一左,一右,精准无比。
她没有发现我。音乐可能是她播放的,也可能是某个通讯频道的背景音。
但她的耳朵......在跟着音乐打拍子!这个发现让我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这是多么孩子气的一面啊!与她平时杀伐果断的指挥官形象形成了巨大反差。
我悄悄退开,没有打扰她。也许,这是她枯燥工作中一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乐趣。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我一整天心情都很好。
......
日期:1952年11月16日
地点:d6设施,b6-Δ 神经校准室
今天校准结束时,她忽然叫住我:“索科洛娃工程师。”
“是,指挥官?”我停下收拾工具的动作。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下什么决心,然后开口,语速比平时稍慢:“关于你11月10日在材料实验室提出的观点。我收到了会议纪要。”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她知道了!她连内部技术会议的争论都知道!d6果然没有秘密可言!她会怎么想?觉得我多事?挑战权威?
就在我内心慌乱之际,她接着说:“你的反对意见。是有道理的。”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看着我,淡蓝色的眼眸里依旧没什么情绪,但语气是认真的:“不必要的深度扫描,存在风险。维持现有协议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谢谢你。”
......谢谢我?她为这个感谢我?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笨拙地点点头。
她转身离开了校准室。
我站在原地,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她不仅关注着,还认可了我的“多事”。这声“谢谢”,比任何奖励都珍贵。
......
日期:1952年11月19日
地点:d6设施,L2层“曙光”农场附近
又一次在L2层偶遇她。
这次她不是在幼儿园外,而是站在“曙光”农场的无土栽培区外,看着里面郁郁葱葱的蔬菜。
一位农业研究员正在里面忙碌。
我走近时,听到研究员正在兴奋地对她介绍新培育的番茄品种产量有多高。
她听得很专注,然后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光照周期模拟落日时段,红光比例增加3%,是否会影响果实糖度积累?”
研究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指挥官会问如此技术细节的问题,结结巴巴地回答需要实验验证。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看到我,她只是瞥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但我注意到,在她询问关于番茄的问题时,她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似乎有极其微小的、上扬的弧度?也许是我看错了。
但她会对番茄的糖度感兴趣?这真有趣。
......
日期:1952年11月22日
地点:d6设施,b6-Δ 神经校准室
今天发生了一次小意外。
校准设备的一个次级传感器突然故障,产生了一道微小的异常电流脉冲,虽然强度极低,完全在她的承受范围内,甚至可能都感觉不到,但按照安全协议,我必须立刻中断。
我正要执行中断程序,她却开口:“继续。”
“但是指挥官,协议规定......”
“脉冲能量低于感知阈值。不影响核心校准。继续,工程师。”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对我过于谨慎的不耐烦?
我犹豫了一下,选择相信她的判断(天知道这会不会让我上军事法庭)。
校准顺利完成。结束后,我检查了设备,那道脉冲确实如她所言,微不足道。
她对自身状态的感知精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监控设备。
这简直可怕,又令人惊叹。我向她汇报了设备故障情况,她只是淡淡地说:“通知维修部门。效率太低。”
她是对的。我们的反应和维修流程,在她看来可能就像慢动作。离开时,我忍不住说:“您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远超我们的仪器。”
她闻言,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它是我唯一的‘家’,索科洛娃同志。自然要了解。”
它?是指这具改造后的身体吗?......唯一的家?尼娜,是你对不对?你在!
......
日期:1952年11月25日
地点:d6设施,通往L1层的升降梯
今天和她一起乘坐升降梯。只有我们两人。气氛有些尴尬的沉默。我试着找话题:“最近L2层的番茄长势真好。”
“嗯。”她回应了一个音节。
“听说糖度也很高。”
“数据上看,是的。”
然后又没话了。升降梯缓缓上升,数字不断跳动。
就在我以为会一直沉默到终点时,她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明斯克的土壤,种出的番茄更甜。”
我彻底愣住了。明斯克!她提到了明斯克!我们故乡的番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升降梯到达L1层,门开了。
她瞬间恢复了指挥官的姿态,大步走了出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确信我听到了。那个叫尼娜的女孩,不仅记得番茄,还记得明斯克的番茄更甜。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关于故乡的、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
......
日期:1952年11月28日
地点:d6设施,我的宿舍
深夜,睡不着。回想这近两个月在d6的日子。翻看之前的日记,从最初的紧张陌生,到现在的......算是某种程度的熟悉和默契?
她依然复杂得像一个谜。是强大的指挥官“白狐”,也是会对番茄糖度感兴趣、记得故乡味道、耳朵会跟着音乐打拍子的“尼娜”。
是冰冷的战略资产,也是会默默感谢维护、会用独特方式关心设施湿度、会轻轻触摸纪念墙的“人”。
我依然无法完全理解她,但我不再像最初那样惧怕和隔阂。
我知道,要真正走近她,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更多的理解。这条路还很长,d6的日子也还很长。
但至少,我已经看到那层坚硬外壳下的细微裂缝,并有幸能窥见一丝内在的微光。
这让我觉得,在这里的工作,有了超越任务本身的意义。
尼娜,我很怀念我们同窗的那段日子,或许我真应该阻止你被改造......
安娜,坚持下去。为了那些逝去的,也为了这个孤独的、守护着一切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