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贾府各处灯火渐次熄灭,唯余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在空庭间回荡。马伯庸仔细插牢值房的门闩,却未即歇下。他坐于窗前,就着透入的微薄月辉,从怀里摸出那枚温润却沉重的青田石印章,在指尖缓缓摩挲。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凝聚,容己身暂从琐务与紧绷心弦中抽离,开始一场冷静的战略复盘。
不过大半载光阴,再思初接采买差事时的战兢履冰,竟有隔世之感。彼时的他,如骤推台前的新手,脚下是众人环伺的薄冰。
而今,冰层被他用手段与心机强行凿厚了。他不仅存活下来,更将采买这方寸之地,经营得铁桶也似。这“铁桶”,是他引入的“三联单据”与“月末公示”换来的——虽只是做给凤姐看的表面文章,却也堵住了大半明面上的贪渎,让手下人至少在面上令行禁止。代价便是,与来旺媳妇的仇怨更深了。
就在三日前,她方才截下一批本可低价购入的陈年木料,转手便从她娘家侄子的铺子里,用高出一成的价,进了另一批次货。马伯庸没有声张,只将两份货单的副本,默默压在了账册的最底层。他知道,凤姐要的是平衡,而非一方彻底倾覆。这把“磨石”,磨得越狠,凤姐用得越顺手。
他不再是那可随意轻忽、拿捏的小管事了。此点,自府中其他下人看他时那混杂敬畏、疏离甚至一丝妒恨的目光中,便能分明感知。
然此看似稳固的地位,是以何换得?马伯庸心下澄明如镜。他盘点己身于府中的人脉,发觉竟是如此单薄,甚可说孤绝。
平儿,算关系最“近”者。然此“近”,乃筑于利害与谨慎之上。他们之间,与其谓为盟友,不如说是两聪明人间心照不宣的互用。此份关联,脆若游丝,随时可断。
钱槐,机灵肯干,然目下亦止于此。他可用钱槐办些不甚紧要的差、传递消息,然真正核心之秘,绝不敢令其知悉半分。
孙婆子,大厨房中那不得志的眼线。此线更微,全仗些许小惠与同病相怜的情绪维系。
而这无处不在的孤立,前番会令他憋闷恐慌,而今,唯余一片近乎麻木的冷静。他不再奢望融入,亦不为此烦扰。他洞悉了凤姐的权术——她需要的,正是一把无枝无蔓、只能依附于她的“孤臣”之刃。他若四处结交,反是自寻死路。既如此,他便将这份“孤绝”扮演到底,成为一头令人敬畏又疏远的孤狼。这层伪装,恰好完美地掩盖了他床下青砖里真正的秘密,与心头那簇最烈的火。
而所有一切——地位之升,人际之孤,暗处之斗——皆如一瓢瓢冷水,接连浇于他心头那点名为“逃离”的火种。火种非但未熄,反于一次次淬炼中,燃得愈炽愈决。
他的指尖感受着印章上那个无法辨识的异体字。这枚从库房旧物中偶然得来的印章,是其原主身份与秘密的证明。他隐隐觉得,这枚印章背后代表的,或许是一条迥异于贾府、甚至能与这滔天富贵抗衡的“出路”。床下青砖底油布包中,沉坠的铜钱碎银,是“资财”的分量;而这枚印章,或许是“身份”与“契机”的钥匙。 他甚至始模糊勾勒城外那叫“洼里”的村落,想象一间可暂容身、破旧却隐蔽的屋舍。届时,他或许能以这枚印章为起点,为自己谋得一个全新的、清白的身份。
希望,如暗夜尽头极微的一线曦光,虽渺,却真实存在。
他轻吁一气,白雾散于寒空。值房未生火,寒意侵骨,然他的心却因那明确目标而持着一份异样的热。
窗外,隐隐传来更远处的喧嚣,似还有工匠夜作的动静。那是为元妃省亲而修建的别院工地,日夜不休。府中上下皆沉浸于兴奋与忙碌,视此为贾府权势的巅峰。
马伯庸对此漠不关心。甚娘娘省亲,甚泼天富贵,与他何干?他们这些奴才,不过是此场盛宴背后,被驱役消耗的蝼蚁罢了。
然,他冰冷的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一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这场举全府之力的盛事,意味着前所未有的资金流动、人员混杂与监管漏洞。对某些人,是捞油水的良机;对他这头孤狼,则是窥探贾府核心财务运作、在混乱中积攒资财、甚至借机调查印章来源的绝佳猎场。 他预感到,此场盛事之下,必隐着更多暗流、更烈的争夺、及……他苦苦等待的可趁之机。
思及此,马伯庸慎重地将印章收回贴身口袋,起身,活动冻得僵麻的手足。他吹熄案上那盏如豆油灯,室内瞬间陷于一片纯粹的墨色。
他摸索着卧于冰凉的床铺,阖目。
省亲大典将至,府中只会更忙,暗处的较量亦不会止。他须养精蓄锐。
明日朝阳升起时,他依旧是那谨慎能干、对主子忠谨的马管事。然只他自知,于此面具之下,一颗渴求逃离、并正为此默蓄其力的孤狼之心,已悄然锁定了那片即将到来的、极尽奢华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