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的哭嚎在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破来旺家精心构筑的防线。她面色由铁青涨为猪肝般的赤红,胸口剧烈起伏,几欲窒息。眼见王熙凤凤目含霜,唇角那抹惯有的冷笑已消失不见,她知道,若再不撕扯出一线生机,今日便要葬送在此。
“黑了心肝的小畜生!”她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枯瘦的手指恨不得戳穿瘫软的栓柱,“定是马伯庸许了你金山银山,教你反口来咬我!奶奶!奶奶万不可信这贱奴啊!他们母子,一个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个是专会摇尾乞怜的狗,合起伙来做戏给奶奶看呢!”
她猛地调转方向,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扑到王熙凤跟前,涕泗横流地想去抓那遍地金马面裙的裙角,又被平儿一个眼神逼退,只得伏低身子,砰砰叩头:“奴婢服侍奶奶这些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颗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怎会行此猪狗不如的龌龊事?必是那马伯庸!他记恨奴婢平日严管,挡了他的财路,才处心积虑设下这等毒局构陷奴婢!奶奶您圣明烛照,定要为奴婢做主啊!”
口中哀告着,眼角的余光却急扫向角落的钱婆子。钱婆子一个激灵,忙不迭也跪爬出来,帮腔道:“奶奶明鉴!来旺嫂子素日里忠心耿耿,阖府谁人不知?定是马管事自己手脚不干净,被捅了出来,便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马伯庸冷眼旁观,心如明镜。栓柱的反口与香料的价证,如同两块问路石,只能堪堪砸开一道缝隙,助他脱得“贪墨”之罪,却远不足以将来旺家的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连根拔起。王熙凤驭下,向来是“水至清则无鱼”,允许些微的小贪小摸,以示恩典,但绝容不得奴才挑战她的权威,损及公中的根本。眼下,凤姐或会因厌烦来旺家的蠢钝莽撞而小惩大诫,但风波过后,难免死灰复燃。
时机已至,不能再等了。
他需要掷出一枚更重、更无可辩驳的筹码,将这场官司从个人私怨的泥潭,直接拉升到侵蚀家族公帑的高度。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触动王熙凤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困惑,踏前一步,躬身道:“二奶奶圣明,此事是非曲直,想必奶奶已有明断。只是…方才听来旺嫂子声声泣血,提及‘忠心’、‘利益’二字,倒让伯庸偶然想起一桩市井琐事,心中存疑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王熙凤正厌烦来旺家的哭嚎攀扯,闻弦歌而知雅意,凤目微凛,已带上审视。
马伯庸作沉吟状,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前些时日,卑下核对府中采买单目,曾偶闻市井闲谈,说鼓楼西大街上新张了一家‘兴隆干果行’,生意颇为鼎盛,尤以南北干货价廉物美着称。”他刻意在“价廉”二字上微微一顿,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来旺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连呜咽都瞬间止住。
“巧的是,”他继续道,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堂上每一人都听得真切,“那干果行的东家,似乎姓陈。坊间传闻,此人与咱们府中某位得脸管事的亲眷…颇有旧谊。彼时只当是无聊流言,未加深究。”他略抬眼帘,迎上王熙凤愈发锐利的目光,“然而,伯庸近日偶然翻看年前账册,却偶然发现,那‘兴隆干果行’中所售的辽东榛蘑、南地桂圆、福建燕窝等紧俏物事,其品类、成色,乃至分批到货的时节,竟与府中账册所录采买条目…颇有重叠。”
他再次停顿,让这诡异的重合在众人心中发酵,才抛出最致命的一击:“更奇的是,府中账载采买之价,较之那‘兴隆干果行’的公开售价,竟平均…高出三成有余。”他适时地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伯庸愚钝,实不解其间玄奥。莫非那陈姓东家神通广大,能以远低於市价之成本取货?抑或…”
他恰到好处地收住话头。那未尽之语,如同一声惊雷,在每一个知情者心中炸响——利用采买渠道虚报价目中饱私囊!甚或是,胆大包天到将公中的货物,暗渡陈仓,输送到自家的私铺牟利!此等行径,较之诬告同僚贪墨区区香料,其性质之恶劣,严重何止百倍!
满室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面若金纸、抖如筛糠的来旺家的身上,连方才帮腔的钱婆子都骇得缩起脖子,噤若寒蝉。
王熙凤面上最后一丝属于“琏二奶奶”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当家人”的冰冷与酷烈。她可以容忍奴才们在内宅勾心斗角,甚至可以默许他们沾些无关痛痒的小便宜,但独独不能容忍有人在她眼皮底下,用这种蛀空府库根基的方式中饱私囊!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这是背主,这是在动摇她掌权的根基!
她眸光骤利,宛如数九寒天里冰凿的刃口,直刺跪在地上已近乎瘫软的来旺家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兴隆干果行’?陈姓东家?价高……三成?”她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威压笼罩全场,“你,给我一个解释。”
“奶奶!奶奶明鉴!奴婢不知!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来旺家的慌不择言,涕泪交加,“定是马伯庸!是他构陷!他血口喷人!”然而,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与灰败,早已昭然若揭。
王熙凤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肮脏。她猛地一拍身旁炕几,厉声喝道:“平儿!”
“奴婢在!”平儿应声上前。
“持我对牌,立刻带着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点齐人手!”王熙凤语速快而决绝,“立拘那‘兴隆干果行’的陈姓东家,以及府中所有与此事相关的经手人犯!封存行里及来旺家所有账册文书,细细核对!我倒要看看,是谁借给他们的泼天胆子!”
“是!”平儿领命,毫不迟疑地转身疾去,裙裾带起一阵冷风。
凤姐的目光最后落回始终垂首躬身的马伯庸身上,深沉难测。此子,不仅能于绝境中自证清白,更隐忍至关键时刻,抛出如此石破天惊的杀招,一击毙命!其心机之深,隐忍之久,时机把握之准,已非常人可及。今日之后,府中格局,怕是要动一动了。
天平,已然倾覆。
马伯庸清晰地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他依旧维持着谦卑的姿态,未曾流露出半分得意。最大的筹码已然掷出,剩下的戏,该由导演这一切的“琏二奶奶”来唱主角了。他只需静立一旁,等待最终的终局。
此弈,将毕。而这,仅仅是他在这深深侯门中,踏出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