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平儿口中探得虚实,马伯庸便成了惊弓之鸟,每日在琏凤院当值,脊梁骨都飕飕冒着凉气。他竖起耳朵,不错过任何一丝动静,只怕王熙凤的雷霆之怒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将自己也烧得尸骨无存。
可怪的是,一连几日,院里竟平静得异乎寻常。
王熙凤照常理事,发号施令,精明利落不减分毫。对贾琏,虽依旧没个好脸色,却也未见格外剑拔弩张,甚至有一回贾琏晚归,她还打发平儿去问了一句,面上瞧不出太多波澜。
这反常的平静,非但没让马伯庸安心,反叫他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他太懂这位奶奶了,若她当场发作,闹将起来,倒还干脆。这般隐忍不发,只怕是在憋一着更狠的棋。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这日清晨,马伯庸刚在账房坐定,账本还没摊开,兴儿就一路小跑进来,脸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气。
“马管事,奶奶叫您,立时就去。”
马伯庸心里“咯噔”一沉,手里的毛笔差点滑落。他强自定神,放下笔,理了理衣袍,跟着兴儿往外走。
“兴儿哥,”他嗓子有些发干,试探着问,“可知奶奶唤我,是为着什么事?”
兴儿挠挠头,压低声音:“我也摸不准。不过……奶奶今儿个心情瞧着不坏,脸上还带着笑呢。就是那笑……啧,让人瞧着心里头发毛。”
笑?马伯庸的心直往下坠。王熙凤在这当口笑,比拍案大怒更骇人十分。
进了正房,只见王熙凤斜倚在炕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平儿垂手静立一旁。屋里气氛并不压抑,甚至比平日还松快些。王熙凤脸上果然噙着浅笑,只是那笑意浮在面皮上,未达眼底,一双凤眼清凌凌扫过来,带着审视的凉意。
“给奶奶请安。”马伯庸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头埋得低低的。
“嗯,起来吧。”王熙凤声音听着颇为和煦,“有件要紧事,需得你跑一趟。”
“奶奶吩咐。”马伯庸心里七上八下,不敢抬头。
王熙凤慢悠悠呷了口茶,才缓声道:“说来也是桩喜事。咱们二爷在外头,结识了一位极好的妹妹,姓尤,行二。如今既知道了,断没有让人流落在外的道理,没得叫外人笑话咱们荣国府不懂规矩。”
马伯庸屏住呼吸,听着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开场。
“我思忖着,”王熙凤继续道,语气温和得近乎慈爱,“得赶紧把人接进府里来才好。一则全了二爷的体面,二则嘛,咱们姐妹日后也好朝夕相伴,岂不和睦?”
马伯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接进府?朝夕相伴?和睦?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以王熙凤的性子,知晓贾琏偷娶,不该是恨得牙痒?怎的反而要接进来?
“我想让你带几个人,去小花枝巷那边,”王熙凤像是没瞧见他脸上的惊疑,自顾自吩咐下去,“把那处院子好生收拾打扫一遍。到底是二爷安置人的地方,虽说接进来,那院子暂且留着,也得像个样子,别叫人看了寒酸。该整理的整理,该归置的归置,看看还缺什么短什么,回来报与我知。”
她说着,嘴角那抹笑意深了些,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马伯庸僵硬的脸。
“你是个稳妥人,这差事交给你,我放心。去了仔细些,也……多看顾着些那位尤二姑娘,毕竟,日后就是一家人了。”
“是……是,奶奶。”马伯庸喉咙发紧,勉强应下。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四周都是王熙凤那“慈和”笑容织就的网。
从正房出来,他后背的中衣已被冷汗濡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手心一片冰凉。
他带着两个粗使小厮,一路沉默地往小花枝巷去。越走,心里越凉。
王熙凤这哪里是接人?这分明是“请君入瓮”!先把人弄进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外头,尤二姐好歹算是个外室,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进了这荣国府,尤其是入了琏凤院,便是羊入虎口,生死全捏在了王熙凤掌中!
让他去打扫收拾院子,表面是差事,实则是监视,是探查!是要他亲眼去看看贾琏是如何“金屋藏娇”的,看看那“极好的妹妹”究竟是何等人物!王熙凤这是在用钝刀子割他的肉,逼着他清醒地、近距离地目睹这场祸事的开端,让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帮着主子做了怎样一件“好事”!
到了小花枝巷那处小院,院门虚掩着。马伯庸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老苍头在慢吞吞扫地。见他们进来,老苍头愣了一下。
“我们是琏二奶奶派来的,”马伯庸硬着头皮开口,“奉奶奶之命,过来收拾打扫院子。”
老苍头显然知道“琏二奶奶”是谁,脸上霎时堆起惶恐,喏喏应着,退到一边。
马伯庸没往里走,只站在院中,大致扫了一眼。院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齐整,墙角种着些寻常花草,显出几分过日子的气息。正房的窗户支着,隐约能看见里面浅色的帐幔。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位尤二姑娘在此居住时,或许也曾有过短暂的安宁。而这一切,即将被彻底碾碎。
他指挥着两个小厮开始洒扫擦拭,自己则站在院中,只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负罪感。他就像那帮着刽子手打磨屠刀的帮凶,明知眼前这看似安生的小院即将成为一处牢笼,却不得不亲手将其“收拾”妥当,等着迎接那位懵懂的姑娘踏入绝地。
“马管事,您看这屋里的箱笼……”一个小厮从正房探出头请示。
马伯庸走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但看得出贾琏是花了些心思的,妆台上还放着未合拢的脂粉匣子,床榻边叠放着女子的衣裙。一切都显示着主人刚刚离开,或许只是暂时外出。
“都原样放着,别乱动。”马伯庸哑声吩咐,“只把浮尘清扫干净便是。”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从屋里退了出来。多待一刻,那无形的罪恶感都快要将他淹没。
回府复命时,王熙凤依旧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都收拾妥当了?”
“回奶奶,都收拾好了。院子……挺整洁,物件也齐全。”马伯庸垂着眼回答。
“嗯,那就好。”王熙凤点点头,像是颇为满意,“辛苦你了。下去吧,明儿个就去接人,府里也该预备起来了。”
马伯庸躬身退出,直到走出老远,才敢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富丽堂皇的正房,只觉得那里面坐着的不是一位奶奶,而是一个正冷静编织罗网的猎人。
而他,不仅是看客,更成了递上绳索的那只手。
一股深切的、冰冷的恐惧,如同缠身的毒蛇,紧紧箍住了他的心脏。这笑里藏刀的“大度”,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