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跟来旺媳妇那条线搭上,马伯庸心里总是沉甸甸的。他尽量躲着琏二奶奶院那边的人,尤其是来旺媳妇一系的,每次去交账本都跟做贼一样,速去速回,绝不停留。
这日午后,他刚去库房核验完新到的灯油,想着抄近路回去,便拐进通往后罩房的僻静夹道。这地方平日少有人走,一边是高耸的院墙,另一边是几排低矮破旧的下人房舍,墙皮都有些剥落了。
刚走没多远,就听见前面传来压抑的哭嚷和斥骂声。马伯庸脚步一顿,下意识想转身离开。在这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正要走时,风中飘来的几个字眼让他停住了脚步。
...利钱...真的还不上了啊旺嫂子...再宽限几日...一个苍老哀戚的女声苦苦哀求。
宽限?我宽限你,谁宽限我?一个尖利熟悉的女声响起,正是来旺媳妇,白纸黑字画了押的!当初借钱时怎么说的?现在装可怜?告诉你,今儿不把本利一起清了,有你好果子吃!
马伯庸的心沉了下去。是来旺媳妇在逼债!他不由自主地往墙边阴影里缩了缩,借着几丛枯败灌木遮掩,悄悄往前挪了几步,从墙角小心望出去。
只见在那排最破旧的房舍门前,来旺媳妇带着两个粗壮仆妇,围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婆子。马伯庸认得是浆洗上的赵嬷嬷。此刻赵嬷嬷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抱着来旺媳妇的腿,老泪纵横。
旺嫂子...行行好...赵嬷嬷声音嘶哑,老婆子我就这点月钱,全给您了,真一个子儿不剩了...那利钱越滚越多,我...我拿什么还啊...
没钱?来旺媳妇用力想抽腿,满脸嫌恶,没钱当初就别借!既然还不上,那就按规矩办!你抵押的那件棉袄呢?拿出来!
旁边仆妇冲进低矮的屋里,片刻拿着件半新不旧、打着补丁的厚棉袄出来,嫌弃地抖了抖:嫂子,就这破玩意儿!
赵嬷嬷一见棉袄被拿走,整个人都瘫软了,哭喊着扑上去:不能拿啊旺嫂子!眼看入冬了,没了棉袄,老婆子要冻死的啊!这是我唯一一件过冬衣裳啊!
冻死?来旺媳妇嗤笑,夺过棉袄掂了掂,你这老货死了倒干净!这破玩意儿值几个钱?抵不了账!我看你屋里还有床旧铺盖,一并拿了!再不够,就去杂役房找你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不要啊!旺嫂子!求您了,别找我儿子!他身子弱,挣不到几个钱啊...赵嬷嬷想抢回棉袄,被另一个仆妇粗暴推开,跌坐在地,沾了满身灰土。
嚎什么嚎!再嚎就把你撵出府去!看你们娘俩冻死饿死在外头!来旺媳妇恶骂,把棉袄扔给仆妇,拿着!铺盖也卷走!抵这月利钱!本金下月再还不上,哼,真把你儿子赶去煤窑!
说完,她嫌恶地拍拍被赵嬷嬷抱过的裤腿,带着仆妇拿着那点抵押物走了。
留下赵嬷嬷瘫在冰冷地上,像被抽走魂魄,只剩压抑的呜咽,听得人心慌。
马伯庸躲在阴影里,浑身发冷。他看得清楚,那棉袄虽是破旧,却是老婆子过冬的活命之物。来旺媳妇就那样夺走了,还要抢铺盖,用她儿子威胁。
这不再是账簿上抵押棉袄一件的字样,而是活生生的残酷掠夺。他亲眼看到借债人的绝望,逼债者的狠毒,看到印子钱如何碾碎人最后一点生路。
以前他只是印子钱害人,现在他是了。那哭声,那绝望眼神,那被夺走的破棉袄...深深烙在他脑子里。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只觉得胃里翻腾,头晕目眩。凤姐儿的狠,来旺媳妇的毒,在这赤裸现实面前,显得如此真切,让人窒息。
他靠在冰冷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浑身无力。想起之前还为那账册暗自得意,现在明白了,无论账册多,都掩盖不了背后血淋淋的事实。他记录的每一笔,都可能对应着这样的悲剧。
他是帮凶。再不愿意承认,他的笔确实在为这吃人勾当服务。
窗外呜咽声渐渐低了,只剩断断续续抽泣,在寒冷空气中飘荡。
马伯庸在阴影里坐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挣扎着站起,悄无声息离开夹道。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仿佛刚才那一幕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这贾府不光是牢笼,更是个吃人的深渊。而他,正站在深渊边上,身不由己地往下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