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房那令人窒息的暖香与无形压力中退出来,廊下初冬的冷风猛地一激,马伯庸才发觉自己后背沁出了一层薄汗,手心也有些潮冷。他没有立刻回那间斗室,脚步在穿堂略微一顿,便径直转向,去了后院那间堆放历年旧账册的杂物小屋。
那里阴冷,僻静,空气中永远浮动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干朽气息和干墨锭的微涩味道。这里像一处被繁华遗忘的坟墓,正适合他此刻需要狠狠沉一沉、冷一冷的心。
他回身闩上门,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响,仿佛也切断了身后那个充满算计与危机的主流世界。灰尘在从门缝透进的几缕微光中起舞。他在唯一那张满是虫蛀痕迹的破木桌前坐下,没点灯。昏暗将他包裹,像一层保护色。大观园那些日子的光影声嚣——工匠的喧嚷、银钱的脆响、主子们偶然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混杂着凤姐方才那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更要紧的差事”,如同沸水般在他脑中翻滚、冲撞。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在一片混沌中,去厘清这趟大观园之行的得失。
得?
眼界是开了。亲眼见着那泼天的富贵、银子如何流水般花出去,换来的却是仓促、混乱与各方势力的扯皮推诿。贾府这金玉其外的架子,内里竟是这般……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只觉得一阵冰冷的虚妄。
人也见了几个。胡工头那样的,算是个在泥泞里打滚的明白人,身处底层,消息灵通,虽交浅不可言深,但总归是条能在憋闷时透气的缝隙。
还有……他想起贾政巡查那日,三姑娘探春落在那份表格账目上短暂却专注的一瞥。这算是在真正的贵人那儿,挂了个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影子吧?微末如尘,希望渺茫,但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哪怕是一点萤火,也值得记住。
至于凤姐的“赏识”……他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苦涩,像吞了一口铁锈。这哪里是赏识,分明是标记,是驯化。赏钱揣在怀里是实的、冰凉的,可那“更要紧的差事”像一柄用丝线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斩落,丝线的另一端,就牵在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里。
失?
时日蹉跎了还是小事。自己在琏凤院这点本就浅薄得可怜的根基,经此一遭,怕是更加松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想把他这“新得脸的”再踩下去。而且,更深一层的是,经大观园这一趟,他身上“贾府奴才”的印子,仿佛被滚热的烙铁重新烫过,烙得更深、更疼,几乎要嵌进骨头里,想要剔除,怕是更难了。那一瞬间,他几乎能嗅到那烙印下皮肉焦糊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仿佛要驱散那可怕的幻觉。摸索着点亮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抽出自他离开后积下的账册,一页页,耐心地捻过去,像猎人梳理着猎物的踪迹。指尖划过干涸的墨迹,忽然停在兴儿经手的一笔采买上——市价顶多五文的麻绳,账上却堂而皇之地记了六文。数目小得像灰尘,微不足道。可他清楚,灰尘积多了,也能迷了人的眼,甚至成为压垮什么东西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未动笔墨,只将这信息在心里打了个结。
接着,又在柱儿记录含糊的车马用度单上,看到“往西府送东西”几个语焉不详的字。送往西府何处?送与何人?是何东西?一概皆无。他不动声色,只用小指的指甲,在那页边缘掐了一道极浅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折痕。现在不是理会、更不是发作的时候,但他心里得亮堂,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或许将来就是拼图的一角。
合上账册,他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又转去了后院库房。他亲手掂了掂米粮袋子的分量,用手指抹了一下锁头看看有无积尘,核对了钥匙的数目,又跟那守库的、眼皮子活络的婆子闲话了两句家常,问了她孙子的咳喘可好些了,话里话外却带着不经意的弦外之音,提及“前儿二奶奶还问起库房防潮的事,我这一回来,少不得要多上心看看”。他得让这些关键地方、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人知道,他马伯庸回来了,眼睛亮着,耳朵竖着,心也没闲着。
一番看似寻常实则紧张的忙碌下来,窗外天色已昏。回到小屋,闩上门,他将那几钱赏银从怀里掏出,放进床下那个藏着全部家当的小瓦罐里。银块落入罐底,与其他积蓄相碰,发出沉闷而微弱的轻响。
他看着那隐在黑暗中的瓦罐,大观园的喧嚣、主子的赏识与敲打,仿佛都成了隔世的梦。梦醒了,他还在琏凤院这片泥沼里,只是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已处处隐现裂痕,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塌陷。
不能再有丝毫侥幸,也不能再露半点锋芒。在这里,活下去,并且活得有机会离开,唯一的法子,就是“藏”和“忍”。藏起所有不合时宜的明白,忍住所有不甘与愤怒,把自己缩成一块没有棱角、不起眼的石头,一块让王熙凤觉得顺手、好用,暂时找不到理由丢弃或砸碎的石头。
吹熄了灯,浓稠的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面朝冰冷的墙壁躺下,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脑海中所有翻腾的思绪、不甘、恐惧与谋划,强行摁下,压缩成心底最深处一颗冰冷坚硬的核。明日醒来,他必须是那个沉默、恭顺、只知埋头做事、对一切异样视而不见的马管事,也只能是。
夜更深了,巡夜婆子那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如同这深宅大院里永恒不变的节律。他在一片死寂中合上眼,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睡梦里,也始终提着三分醒,守着那一点不曾、也不敢完全熄灭的火焰。